包子記精

謝冕 文匯筆會 1月14日

包子記精 | 謝冕

記得那年在揚州,正好趕上煙花三月時節。瘦西湖上雨絲風片,亂花迷眼。我們的畫舫穿越於依依柳絲之間,春風拂面,鶯啼在耳,摯友為伴,心緒暢怡。棄舟登岸,於五亭橋上,遙觀遠處熙春臺殿影,隱約於二十四橋重蔭之中,恍若仙境。那日我們行走於長堤春柳,訪大明寺,謁史公祠,甚是盡興。唯以未嘗遠近聞名之富春包子為憾。詢之遊客,得知每日上午九時,有專船載現蒸的富春包子於平山堂筵客。

翌日早起,抵平山堂,迎候。九時正點,一小舟穿越柳煙逶迤而來,大喜。平山堂這邊有專門茶肆迎客。幾張木質桌椅,上面備有碗碟和蘸料。坐定,冒著熱氣的籠屜從小船被抬了下來。趕早而來的食客安靜地等待開單。記得當年要了一屜的三丁包子,另加若干普通的肉包子。肉餡有繁簡,表現在個頭上,五丁肉包堪稱超級豪華版,個頭大,皺褶多,內餡依稀可見,近於透明。因為是學生,不多錢,沒敢要五丁餡的。已很滿足了,畢竟是在別有風味的地方,吃別有風味的包子。揚州古稱銷金之地,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即是。這裡歌樓酒肆,釵光鬢影,春風十里,觥籌歌吹。堪與此種蓋世奢華媲美而驕能自立者,除了瘦西湖,可能就是名揚天下的貌俗實雅的富春包子了。

富春包子講究葷素搭配,除雞丁、肉丁等,必不可少的是鮮筍丁,構成鮮、香、脆、嫩的組合,以鹽正位,以甜提鮮,皮薄多汁,構成清鮮與甘甜、蓬鬆與柔韌、脆嫩與綿軟交映互補的味覺效果。說到富春包子的筍丁,引起我的一番回憶。我與揚州大學葉櫓教授是老朋友,我們學術上沒有論爭,卻在“揚州獅子頭是否應放荸薺丁”的問題上有過激烈的“論辯”。葉櫓受難時被髮配到高郵勞改,他認高郵為他的第二故鄉。也許是愛屋及烏,他更加確認,高郵總是世上“最好”,包括高郵的獅子頭也比揚州好。“揚州獅子頭放荸薺,高郵就不放,高郵全肉。”因為我稱讚過江都人民飯店的獅子頭:六分肥,四分瘦,特別是加了荸薺丁,軟糯中又有脆感,很是適口。葉兄不以為然:“肉餡加別物,是過去窮,不能用全肉,才加了別物。”

其實,揚州獅子頭之所以能豔壓群芳,內餡加荸薺丁確是神妙之筆。這點葉櫓不懂。我常感慨中國菜猶如中藥的配伍組方,一個方子,有主有伍。落實到獅子頭,荸薺丁雖不是“主”卻是精彩的“伍”。廚師在沒有荸薺的季節,筍丁、藕丁亦可替代,要的還是軟糯中的那種脆勁。這點北方人不明白,也學不到,他們喜歡在四喜丸子中用土豆丁,這就叫差之毫釐,失以千里了。葉先生以窮富代審美來論獅子頭食材之主配,其謬大矣!

話扯遠了,還是回來講包子。和餃子一樣,中國的包子也是南北競秀,花開遍地。我的見聞有限,大抵而言,北方口重,近鹹,南方口輕,偏甜。那年偕同李陀、劉心武、孔捷生等訪閩,記得郭鳳先生親抵義序機場迎接我們。賓館的早餐有福州包子迎客,李陀一咬,憤憤然,拒吃:“這是什麼包子?哪有肉包子放糖的!”他是東北人,少見多怪,不免偏頗。殊不知,長江往南,遍地皆是“甜蜜蜜”,而以無錫為最。就包子而論,廣州的叉燒包可謂國中佳品,肥瘦兼半的叉燒肉,加上濃糯的湯汁,其口味鹹甜諧和,想仿也仿不來的。當然還有如今滿街頭的杭州小籠包,六元錢一屜,一屜十個,一個一口吞,甚妙。

據說,包子的豪華版更有勝於富春包子的,那就是江蘇靖江的蟹黃湯包。蟹黃乃是味中極品,以蟹黃做餡可謂奢華之至。靖江地偏,我尚未到過,難以評說。倒是在南京雞鳴寺品嚐過蟹黃湯包,也許失去地利,也許旅中匆促,印象倒是平平,並不“震撼”。但願有機會實地“考察”一番。名聲大的,還有上海生煎。顧名思義,生煎不同於一般的氣蒸,有油煎的焦香,餡鮮嫩,皮焦脆,風味獨特。

說到上海的煎包子,不免聯想到烏魯木齊的烤包子。新疆的小吃從饢到手抓飯,我都喜歡,但最愛卻是烤包子。每到新疆,首選非它莫屬。烏魯木齊烤包子用的是巨大的圓形土烤爐,烤爐的內廂均是泥巴,羊肉大蔥餡,好像是半發酵的麵皮,往爐壁一貼,不多久,香氣就飄出來了。外皮是酥脆的,內餡是嫩滑的,又有烤饢和孜然的芬香,極佳。新疆烤包子凝聚著西北邊疆特殊的文化風貌,以無可替代的、獨特的風格豐富了千姿百態的中華烹調。

天山南北,大河上下,大地生長的小麥和稻穀創造了悠久的農耕文明,遍地開花結果的包子,以麵食的一種代表的是中華文化的綿遠精深。也許此刻我們最不能忘的是享譽海內外的天津狗不理。狗不理這名字有點俗,也有點野,但卻象徵著文明的一端。據說狗不理包子的主人大名高貴友,小名狗子,原籍武清楊村,1858年在天津開德聚號包子鋪。生意做火了,忙不過來,顧客怨狗子不理人,包子被謔稱狗不理。津門詼諧,雅號沿用至今,猶如京片子的“大褲衩”之不脛而走。

這篇文字的標題是一個“精”字。其意在表明代表中國餐飲的精彩之筆乃是貌不驚人、隨處可見的包子。中國包子的精妙之處在它的一系列工藝的“精”:揉麵,調餡,蒸、煎、烘、烤,關鍵則是最後一道工序——通過包子的“包”顯示出它的審美性。就造型而言,天津狗不理的皺褶是15褶到18褶,上屜或下屜的瞬間,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柔柔的、怯怯的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菊花!有傳言說,揚州三丁包子的皺褶可以多達24褶,代表二十四節氣。這就叫精彩絕倫。

但不論如何,我依然心儀於半個世紀前平山堂的那頓“野餐”。清晨,薄霧,一舟破霧欸乃而至,山水頃間泛出耀眼的綠。我們以素樸的、民俗的、充滿鄉情的方式,等待、期許、接納,相逢。這情景,如今已被那些豪華、時尚、奢侈所替代。當日的那份情趣,樸素的桌椅,簡單的碗碟,冒著熱氣的籠屜,如今是永遠地消失了。悵惘中,依稀記得的還是那夢一般的此景,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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