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乾癟味蕾記憶

編者按:這是美食製片人陳曉卿老師寫於2007年的一篇隨筆,主要懷念自己大學時代的關於吃的記憶。因為拮据卻又好吃,因此取其名曰——乾癟味蕾。該文可讀性強,讀來有趣。敬請轉發、關注與評論。

我讀廣院的時候,每個月初,班裡的生活委員就會替我們領來飯菜票——幾張很薄的紙,上面印著價錢、分量。我一個月有十二斤麵票,十斤米票和七斤雜糧,大概是這樣的吧。領回來,一般我們就把它裁成一張一張的,用一個夾子夾起來,一沓子,紅紅綠綠的。

一開始,對雜糧比較感興趣,也就是買些玉米發糕,但時間長了不行,胃酸。每個月的米票都能用完,麵票和雜糧就剩下來了,有用,可以到後面郵局門口換點兒雞蛋什麼的。為什麼要換雞蛋呢?因為每個宿舍都有一個電熱器,晚上燒開水順帶煮點兒雞蛋。

陳曉卿:乾癟味蕾記憶

開水煮雞蛋

當時,據說廣院食堂參加過評比,在首都高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印象深的是食堂的魚香肉絲、辣子肉丁和滑溜肉片,餡餅和餃子也不錯,還有一道菜叫明月肉,肉餅中間擱一個雞蛋,相當解饞。但再好吃也架不住天天招呼,不到一學期,所有的同學就開始自己想招兒換口味了。

一是從家帶,江蘇的帶肉鬆,遼寧的帶泡菜,湖北的帶餈粑,新疆的帶油饢。我們班有三個貴州人,家裡經常捎來肉丁辣椒醬,熱饅頭上抹一點兒,或者方便麵裡擱一勺就足以讓食堂大師傅失業。同宿舍的北京小朋友田小川每週帶他姥姥炒的榨菜肉絲,一罐頭瓶,極鹹的,但到星期二永遠是空瓶子。

陳曉卿:乾癟味蕾記憶

肉丁辣椒醬

另一種解饞的方法是大家湊錢打牙祭。每人兩塊錢吃一頓。可以吃絨線衚衕的四川飯店,東風市場的湘蜀餐廳,或者西單把口的玉華臺。最常去的是四川飯店小吃部,當時的菜價今天無法想象:魚香肉絲、宮保雞丁九毛,全是肉的荔枝肉片也才一塊二,剩下的錢還可以吃兩到三碗擔擔麵。現在,那兒的價格不知漲了多少倍,但味道永遠沒有二十五年前那麼好,所謂珍珠翡翠白玉湯的單口相聲,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天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們會那麼饞。記得全班義務獻血,每人發了三十塊錢,從北太平莊紅十字血站出來,所有的同學坐著22路到了西單的烤肉宛,每人掏出了獻血收入的六分之一。畢竟那時沒錢的日子是多數,面對飛來的“橫財”和天降的美味,同學們都臉紅脖子粗地問班長:下一次獻血是什麼時候啊?

陳曉卿:乾癟味蕾記憶

迷人的烤肉

我剛入校時,父母每個月只給我十五塊錢零花錢,到大學畢業,這個數字漲到了二十。除此之外,我每月有二十二塊錢的助學金,當然,助學金主要體現在飯菜票上,流動資金便只有父母寄來的零花錢了。每次取完匯款,我都要琢磨犒勞一下自己,先在商店買四兩江米條吧!為什麼是四兩呢?因為基本上走到宿舍剛好吃完。然後,再在剩下的錢裡抽出兩塊錢準備參加同學們的AA制聚餐,家裡條件好一些的同學每個月可以聚兩到三次餐,而我最多隻能一次。

剛到北京就聽說,這裡最好吃的是烤鴨子和涮羊肉。涮羊肉是第一個學期和同學吃的,每人兩塊錢,在北京齒輪廠食堂,每人一盤肉,放在自己面前,大概有四兩吧,手工切的,很厚。涮羊肉這種東西很奇怪,比如,我把自己盤子裡的肉放進去,開著鍋,可能就被隔壁的田小川夾去吃了。很快,大家都發現了這個情況,但沒有人抗議,依舊談笑風生地涮著,但姿勢改變了,所有夾著肉的筷子都沒有鬆開過……這樣直接導致了筷子夾到的部分肯定是生肉,那頓飯下來,我脆弱的、很草根的胃接受不得如此多的生肉——水瀉,邊瀉邊打著韭菜花嗝兒。

陳曉卿:乾癟味蕾記憶

烤鴨

好像當時的烤鴨很貴,一直沒有吃過,直到八三年暑假前,父母帶著妹妹到北京來看我,經不起我的央求,一家人理直氣壯地到了王府井烤鴨店,四個人一共點了半隻鴨子,沒點其他的菜。父母發自內心地說:“這東西真難吃。”然後還拼命地打我妹妹的筷子,說不好消化。我和他們的感覺不一樣,覺得這玩意還算順口,便三下五除二把半隻鴨子全部報銷。吃完了,抹著油嘴,我還在跟父母說:“我覺得還行啊!你不信,再來半隻我都能吃完……”很多年後,每次看我父母吃烤鴨狼吞虎嚥的樣子,我仍然有扇自己的衝動。靠,那時我都快十八了,咋就還沒學會孔梨讓融呢?

大三以後,開始知道勤工儉學。仗著學校發的相機和月票,去那些比較土鱉的什麼北大清華師大門口給同學們照相。方法是在校門口貼一告示,然後把自己的學生證拿圖釘釘在上面,以示信譽。照完像第二個星期,再給人家送去,保質保量。記得第一次去化工大學,一天下來就掙了七十塊錢。後來我都不記得去了多少個地方,反正學生證上到處都是按釘的窟窿。

有了錢,自己空洞的胃就會得到一些安撫。回來,經常可以喝點酸奶,吃點方便麵。那時候,有幾個宿舍批發方便麵,主要是播音班的,不會照相掙錢,也就做點小生意。當時他們生意還特別好,宿舍門上經常變換著“方便麵售完”或者是“酸奶來了”的告示。其實這些東西小賣部也有,只是比較貴,而且同學賣東西,除了收錢,菜票和糧票也收。可能是後來覺得飯票太多,無法消化,宿舍攤點也只收錢了,這個做法引起了顧客們的憤怒,有一天,“酸奶來了”的牌子就被改成了“酸奶奶來了”。

陳曉卿:乾癟味蕾記憶

大學時代,吃方便麵也是至尊享受

煮方便麵每個寢室都有自己的高招,有的用熱得快,有的用酒精爐,也有用電爐的。於是,宿舍樓裡便經常斷電。保衛處定期來查,每次走的時候都拎著些“家用電器”。我們班對煮方便麵最大的貢獻,是發現新聞燈居然也可以煮麵,開始我們是在上面烤饅頭片,後來就煮上了面。你知道,滷鎢素燈管很不經使的,經常壞……估計直到今天,系裡的老師還在納悶:為什麼82級婚紗攝影專業燈管用得這麼費涅?

這時候,教工食堂開始賣宵夜,宵夜裡有小炒,還有散裝啤酒,這簡直是我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但遺憾的是,這裡的小炒儘管比外面便宜,卻也有限。於是,我們開始在校內挖潛。學校從八三年開始有了幹專生,他們是帶工資的,有錢得令人髮指,經常去吃小炒。但架不住我們跟他們交朋友啊!於是,劉長樂、穆端正們便都有了很多“新結識的朋友”……

我和幹專班的老哥們混得也很熟,饞了就去他們宿舍,說:“您看,這天兒,挺熱的,要能,喝點什麼就好了……”這時,總有一位老大哥站出來說:“走吧,去食堂。”84新聞幹專有個叫朱金輝的,西藏臺的記者,每次去食堂喝酒,就把他的臉盆拿出來(咳咳),抓一把洗衣粉,搓一圈,涮涮。到食堂就說:“打滿。”冰冷的鮮啤酒啊,我只從中間舀一塑料杯,就能把自己喝得腦子發懵,剩下的便都被他一個人喝光了。我喝酒喝不過他,但吃菜有優勢,點的菜基本上都是我一個人吃。

陳曉卿:乾癟味蕾記憶

喝啤酒,是大學夜宵生活的標配

拮据的年代,乾癟的味蕾,殘酷的暴飲暴食渴望……大學時代,我的夢境裡永遠充斥著各種各樣的食物。那時,廣院就兩個食堂,而且到快畢業時,食堂我已經很少去了。校園裡,除了大路兩旁的那一排著名的白楊外,並沒有一家餐廳,不像現在,廣院水煮魚都成了品牌了。

去年我們聚會,老同學相見,一半以上都胖得有些走形,比如我,長了五十斤,像田小川,體重甚至增加了一倍!這時,大家都難免開始懷念學校生活——起碼,那時的伙食,多減肥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