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臺北一條街

(編者按:這是陳曉卿先生2009年發表的美食隨筆,十年後的今天,此文讀來依然有滋有味。)

我說的這條街不在臺北市,也不做臺灣料理。它的正式名稱叫玉淵潭南路,因為在我供職的央視北側,所以被同事們簡單粗暴地約定俗成為現在這樣。我們說“走,去臺北”的時候,一般都是指菸酒飯菜,基本和祖國統一大業無關。

陳曉卿:臺北一條街

北京玉淵潭南路

從前這裡叫柳林村,從我十四樓的辦公室窗口望去,能看到玉淵潭南岸條狀地分佈著白色的蔬菜大棚、綠色的麥地以及灰色的密匝匝的平房。彩電中心全面投入使用,尤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電視發展提速之後,流動人口急劇上升,村民開始出租和搭建門面房,一家又一家飯館的燈光開始把玉淵潭南路一點點地照亮。各種風味的館子開始出現在這裡:四川的、湖南的、湖北的、山東的、東北的、北京的……甚至連韓國燒烤也在這兒紮下了根。

以廚藝來講,這些路邊店大部分屬於家常菜的路數,每去一家只能點三四樣菜--那是他們廚子拿手的,如果你好奇心重,點多了幾樣,只能自取其辱。有一家東北館子,好像叫“八仙家常菜”,我們單身宿舍樓的一干同事去吃。當家菜地三鮮、大拉皮、汆白肉都被點了兩份,有好事者多加一道“酸菜炒粉條”,後廚鼓搗了半天,結果上了一盤“螞蟻上樹”。這讓大連籍的畢福劍同學十分上火,擼著袖子就進了廚房。待我們吃完過去看,老畢還在案板前,跟老闆娘掰扯。老闆娘菜做得一般但口才絕對一流,這不,老畢前後只來過幾次就被她訓練成了著名主持人。

陳曉卿:臺北一條街

酸菜炒粉條

最多的時候,從梅地亞賓館到普慧橋竟有三十多家飯館,這也是電視業發展的最黃金時期。當時電視臺的領導老楊有句口號,“一切為編播服務”。這直接導致做節目的人在單位裡比較牛氣,甚至隱隱有電視臺的主人的感覺,做主人嘛,加班加點不回家太正常了……加班晚了,或是一個節目完成,同事們就會相視一笑:“臺北吧?”這時的飯店更像電視臺不關門的食堂:這桌是東方時空,那桌是足球之夜,再有一桌是十二演播室……大家流著鼻血吹牛逼,談的也都是電視專業的切口:誰看了一檔國外節目可以借鑑;誰設計了一個橋段可以改變節奏;誰又研究出設備使用的一個小貼士……等等等等,這裡簡直是辦公室的延伸,至於吃的什麼菜,已經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同樣,飯館也在向辦公室發展。每天中午,幾乎每家飯館都會往各個欄目劇組送便當。從開始的簡單盒飯(一飯兩菜),發展到後來的豪華盒飯(飯菜分裝還有骨頭湯),各家都有高招。經常是你打開這家的盒飯剛剛做深呼吸,卻看見另一家飯館服務員赤裸裸端著一大盆香氣四溢的水煮魚奔隔壁辦公室走……這時候的感受就像,你剛跟翠平新婚燕爾,黨組織又派了個晚秋跟你招手,造化弄人啊。

陳曉卿:臺北一條街

盒飯

我們比較固定的盒飯供應商,是一家叫“楚鄉”的飯館。這不僅因為他們的飯菜質量穩定(其中熗蓮藕、蛋羹和回鍋肉是我百吃不膩的選擇),更因為這家飯館的老闆老馮是我的學弟。老馮西北人,學的專業是電視節目製作,曾經在經濟頻道做記者。看到周遭餐飲業興旺,忍不住辭職當起了老闆,生意煞是紅火。老馮腦子靈光,在臺北一條街第一個做起了宵夜大排檔,他們的麻辣小龍蝦一點不輸東直門那家著名的“街頭暗號”,加上麻辣燙又特別味兒正,對我這種喜歡夜裡編片子的苦主兒實在太有誘惑。

常見的情景是,夜裡兩三點鐘,在楚鄉門口的那個涼棚下,我和同事點上五十隻香辣小龍蝦,一盤子麻辣燙,埋頭認真大嚼。夜色闌珊,我們扶著啤酒瓶,微醺地望著路上,旁邊“平平歌廳”下班的小姐們鮮活地走過,如果不是小龍蝦在嘴裡拌蒜,真想給她們敬個禮,說聲同志們辛苦了。

陳曉卿:臺北一條街

香辣小龍蝦

世紀之交,世紀壇的修建,臺北一條街開始拆遷,絕大多數飯館漸次消失,留下馬路南邊兩三家,生意也大不如前。老馮接手了一家貴州館子,很CCTV地改名“食頻道”。我去吃過,仍然能看到單位的熟悉面孔,菜品味道也不錯,而且還能找到楚鄉的零星痕跡,但小龍蝦是徹底沒了。問老馮現在還做送餐服務嗎,“很少了,”學弟苦笑著說,“不過我們經營範圍很廣的,刻錄DVD、婚慶錄像、拍攝企業宣傳片、提供熟練電視編導……哈哈。” 老馮都成了中年人了,我們單位也早變成了“以管理為中心”的機構,世事滄桑,能有口飯吃已屬不易。

陳曉卿:臺北一條街

陳曉卿

現在有時帶兒子去玉淵潭,我會在曾經熟悉的那個地段停留片刻。看著遠處那座滑稽的紀念性建築,再看看已經變成綠地的臺北一條街,心中不禁悵惘。當年那些曾經帶給我許多溫暖的飯鋪酒肆,就這樣消散在歲月的盡頭,伴隨著屬於電視的那個純真、激情的年代,竟然一去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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