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陳寅恪: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陳寅恪《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圖片來源:賴小燕)  

摘要:陳寅恪以“獨立”為中國士族至高無上的氣節,以“自由”為中國學術至高無上的靈魂,超越政治、權力、金錢、人情,超越一切世俗意義的“讚譽”、“名利”和“成功”。

文/沈諍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語出《詩經·鄭風·風雨》。原義為情詩,表達女子強烈思念丈夫的渴望、煎熬情感,漢代《毛詩》引申為“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蔡元培多次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詩句,勉勵北大學生、中央研究院同仁。

1927年6月2日上午,王國維在頤和園昆明湖從容自沉,衣袋中留有一封前一日寫給家人的遺書,開頭四句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此處“世變”,指的是國民黨軍北伐,北京又面臨一個改朝換代。1927年5月,武漢革命政府組織國民革命軍繼續北伐,挺進河南。6月1日,北伐軍唐生智部、馮玉祥部在鄭州會師,北洋軍節節敗退。1928年6月6日,北伐軍進入北京,6月20日改稱北平,北伐宣告終結。

梁啟超、陳寅恪與王國維同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既知王國維內心之掙扎,亦知中國知識菁英生命之沉重。梁啟超在王國維墓前致悼辭,解釋王自沉之因,是“完全代表中國學者‘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按:語出《論語·微子》)的精神”;“違心苟活,比自殺還更苦;一死明志,較偷生還更樂”。

王國維去世兩週年後,清華立“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現矗立於北京清華大學第一教學樓旁),緬懷國學導師。陳寅恪撰寫碑文,立意非凡,解讀王國維自沉是“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

他還借題發揮,揭示“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文末黃鐘大呂之聲奔騰四溢:“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寅恪這篇碑銘,堪稱中國文化史的傑作之一。不僅對王國維自殺、傅斯年欲自殺的動機是經典解讀,而且對中國知識菁英的文化傳承和生命價值也是經典解讀。

王國維非愚忠於愛新覺羅氏,傅斯年非愚忠於蔣氏。二人皆具極強自尊心和敏銳度,皆對禮崩樂壞烏煙瘴氣絕望,對傳統文化可能泯滅憂慮,對知識菁英獨立自由堅守。非殉一人、殉一姓、殉一黨,而殉文化、殉氣節、殉使命,與儒家“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盡心上》)的理念一脈相承。

紀念碑銘所言的“俗諦”,暗指當時流行的國民黨行動指南“三民主義”。1953年12月1日,陳寅恪口述答覆中國科學院時予以確認,而且進一步闡釋,“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

此時陳屈居廣州嶺南大學,他上了國民黨的撤退飛機,離開北平,雖未離開大陸,但當時的政治氛圍,不可能返回清華繼續任教授。

1953年8月5日,中共中央批准“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成員名單,陳伯達為負責人,成員有郭沫若、吳玉章、范文瀾、侯外廬、呂振羽、翦伯贊、杜國庠、胡繩、尹達、劉大年等。

同年10月,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決定,在中國科學院設立三個歷史研究所,擬由郭沫若、陳寅恪、范文瀾分別任一所(上古史研究所)、二所(中古史研究所)及三所(近代史研究所)所長。

11月21日,陳在清華的學生、時任北大歷史系副教授汪籛南下廣州,帶著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和副院長李四光的兩封信,拜訪邀請陳師北上。

歷經24年的坎坷曲折,雙目已失明的陳寅恪面對先後執政的國共兩黨風骨巋然。11月22日即婉拒北上,由夫人唐篔執筆。12月1日口述作出最終答覆,由汪籛記錄,第一句說“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最後一句說“我(寫)的碑文已流傳出去,不會湮沒”;全文最有分量的一句是,“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陳寅恪是中國最早接觸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之一,“在宣統三年(按:1911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直到1918年7月1日,北大教授李大釗才發表《法俄革命之比較觀》,這是中國最早一篇歡呼俄國十月革命勝利的文章。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陳寅恪這個對中國科學院的口述答覆,列出兩個不可能實現的前提條件,才接受進京任職中古史研究所所長,實質是拒絕。這在政治掛帥的年代,無疑是驚世駭俗的。

1962年10月31日,老友吳宓在日記中因此稱讚和致敬:“並世師友名賢中,獨陳寅恪兄為能‘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有‘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而友’之氣概節操,彌可敬已!”

陳寅恪拒絕赴京,既不聽話,又不給面子。周恩來有雅量,沒有計較,反而點名肯定和“厚待”。據竺可楨日記,1954年1月28日,院長郭沫若在政務院會議上報告中科院四年來工作和將來發展方針,周恩來總結時說:“要團結一切愛國份子,如陳寅恪。要考慮科學家待遇。”這客觀上也為陳提供了若干年的“政治保護傘”。

奉命南下游說的學生汪籛,解放前夕冒著生命危險加入中共地下黨。1959年在反右傾運動中受批判,1966年6月10日晚在家中服安眠藥自殺,時年50歲,是北大拉開“文革”帷幕後第一位殉道的教授。

非常熟悉他的季羨林在《牛棚雜憶》中說,汪教授“在解放前夕冒著生命危險加入了地下黨,為人治學都是好的”。罹難之後北大造反派還不放過,被定為“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分子汪籛”的大標語,“赫然貼在大飯廳的東牆上,引起了(全校)極大震驚和震動”。

陳寅恪以“獨立”為中國士族至高無上的氣節,以“自由”為中國學術至高無上的靈魂,超越政治、權力、金錢、人情,超越一切世俗意義的“讚譽”、“名利”和“成功”。

他認為:“每當社會風氣遞嬗變革之際,士之沉浮即大受影響。其巧者奸者詐者往往能投機取巧,致身通顯。其拙者賢者,則往往固守氣節,沉淪不遇。”(汪籛轉述,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自1929年6月問世起,成為中國無數讀書人獨立思考、追求自由、卓爾不群的信念火炬,也應是清華大學之魂、中國大學之魂。對有的清華學子而言,其穿透力、感召力甚至勝於“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校訓。

李慎之稱這句格言,“今天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共同追求的學術精神與價值取向,而且一定會成為現代化以後的全中國人民的人生理想。”(李慎之《獨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論作為思想家的陳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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