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我是被加入中山大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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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2月15日,姜文鏡頭裡碧空一洗的冬日北平卻是陰雲密佈。在大軍圍城之際,一架小飛機冒險在北平南苑機場降落,北京大學校長鬍適急不可耐地登機。因為走得極為匆忙,致使他當天下午降落南京時,數十年來的通信和日記全都還留在東廠衚衕的家中。

跟胡適同機南下的,還有五十八歲的清華教授陳寅恪,此後他再未踏足令無數文人墨客緬懷不已的北平。二十一年前,他為自沉昆明湖的恩師王國維撰寫紀念碑文,如今這塊碑仍在清華園中,碑的樣式設計出自梁思成。

陳寅恪:我是被加入中山大學的

陳寅恪是自己要走的。他一生顛沛流離,基本居無定所。雖然生於長沙,但自幼就隨家人輾轉於武漢和南昌等地,十二歲就東渡日本。之後十餘年漂泊於歐美求學,直到三十六歲才回國,擔任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之一,與梁啟超這樣的大人物共事。四十七歲時日本全面侵華,八年間他流離於香港、昆明、桂林、成都等地。在大學者的眼裡,個體的人生際遇尚且顛沛流離,又何況亂世中一國之興亡。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永別北平了,所以走得相對從容。不僅將全家都帶出,還能將書籍手稿安然帶走。胡適終於去了美國,傅斯年去了臺灣,而陳寅恪的去處是廣州。他要離開北平,但他絕不離開大陸。這一點,陳寅恪跟他的摯友吳宓、還有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可謂志同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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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去了嶺南大學,這既是當時的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力邀的結果,也是陳寅恪自己的選擇。

嶺南大學的創辦比清華大學還早,也是最早實行男女生同校的國內高校。雖然是教會大學,但嶺南大學長期接受東南亞華人資助,使其保持著更濃厚的東方特色。嶺大的校風標榜四大自由:尊重個人思想、信仰、言論和學術的自由,反對介入政治,提倡合作與互助的風氣。正因有這樣的校風,嶺大才能在常年遭受軍閥勢力爭奪的廣州,成為一方平靜的書桌。

陳序經的夢想,就是要在廣州建立一所比肩清華的高校。早在陳寅恪離京半年前,陳序經就已勸說陳寅恪南下任教。而抗戰期間陳寅恪在香港大學任客座教授時,搬遷至香港的嶺大也曾借用港大的校舍上課,彼此之間早有一點緣分在。

1949年1月,陳寅恪一家從上海坐船抵達廣州。此時陳寅恪早已考慮將廣州作為一生漂泊的最後一站,所以把年齡較小的二女兒和三女兒都帶到了廣州入學。在搬入嶺大五十二號宿舍之後,陳寅恪人生的最後二十年,就正式開始了。

陳寅恪:我是被加入中山大學的

此時陳寅恪在嶺大拿著最高的薪水,比許多教授高出二三倍有餘,因為他至高的學術地位,無人對此持有任何異議。校園環境和校風都讓陳寅恪感覺放鬆,陳序經也是一生中難逢難遇的知音式領導,陳寅恪覺得情況基本也不能再好了。

而珠江對岸的中山大學卻是另一番景象。在國民黨統治即將分崩離析的潰勢下,社會動盪物價飛漲,許多院校的教學秩序接近癱瘓。1949年1月,中大教授聯名要求當局調整待遇發薪,否則全體罷考;3月,中大教授以“總請假”名義實行罷教達二十四天;5月,中大教授在教育部門前掛起“國立中山大學教授活命大拍賣”的招牌,當街拍賣首飾衣物、圖書字畫等物品,淒涼已極。

這時的陳寅恪,正全身心投入在教學和學術研究上。他在中文系開白居易詩的課,在歷史系開唐史的課,而這不過是他一生學術成就領域之二。半年後,當曾任北大清華外文系教授、中華民國外交部長的老友葉公超最後懇請他離開大陸時,陳寅恪依然選擇了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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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49到1952年,陳寅恪先後完成《論韓愈》、《記唐代之李武韋婚姻集團》、《述東晉王導之功業》等十篇新論文,字數超過十萬,深受學界推崇。也是從此時開始,北大等高校內已開始出現批判以胡適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學術思想的文章,馮友蘭和費孝通等學者在報刊上公開發表自我批評文章。

與此同時隨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運動的高漲,反美浪潮開始在全國範圍內形成衝擊。嶺南大學本就是由美國傳教士籌辦,校園建設是由美國建築師所作的統一規劃,具有美式高校的風格特點,嶺大校內此時也尚有少數美籍教師還在任教。9月,嶺大校長陳序經當著全校師生的面,作了四個小時的自我檢查。

一個月後,全國高校院系調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展起來。在廣東,嶺南大學、廣東法商學院等與原中山大學合併,組成一所新的中山大學,而嶺南大學校名被取消。新中山大學的校址,就是原嶺南大學的校址。陳寅恪就這樣在歷史的洪流中,被併入了中山大學,成為了中山大學的歷史系教授,也是唯一的一級教授。

陳寅恪:我是被加入中山大學的

但陳寅恪此時的生活還能保持平靜。由於中年後雙目失明,他早在清華園時就已有習慣:除了上課,基本不會參加學校的其他活動。這樣的習慣也延續到了嶺南大學:當時時興的集體學習、集中生活會一類的活動,從老師到學生都會參加,唯一例外的就只有陳寅恪。

此時的陳寅恪,已開始拒絕外界的干擾,連學校負責人和歷史系主任劉節也輕易不敢上門打擾。1953年,陳寅恪的學生汪籛,南下勸說陳寅恪返京擔任歷史研究委員會中古史研究所所長,還帶去了中國科學院正副院長郭沫若與李四光的親筆信,但未能說動陳寅恪。

汪籛將陳寅恪的自述,筆錄為《對科學院的答覆》一文。在文章終了之時,陳寅恪提到了他為王國維寫的那塊碑,“我的碑文已流傳出去,不會湮沒。”

然後陳寅恪就再也沒有離開中山大學,在這裡寫出了《論》等著作,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後二十年。中山大學最終因為陳寅恪而名動海內外,陳寅恪的故居如今也仍然在中山大學校內,每一名學生都能選擇凝視或者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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