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為什麼給女伶寫了這些詩

我遠遠沒有讀懂陳寅恪,朦朧感到這位史學大師性情有點孤僻,耿介。用市井俚語說,不大合群。

老先生的心思,興趣,精神頭兒,全用在書本上了。保持交往的,都是些書味相投,心有靈犀的大書呆子。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好像是寫給他的朋友圈的。詩詞唱和,是老先生突破書齋壁壘,進行人際交流的特殊方式,從中可見一斑。

我大致歸納了一下,老先生把詩詞寫給別人的,有來有往的,包括吳宓,冼玉清,蔣秉南,朱少濱,龍榆生,向達,瞿兌之,詹安泰,董每戡,王起,諸多難以細列的重量級人物。

可是,自1957年起,以新谷鶯為主的女伶,忽然闖進了老先生的視野中,成了引發老先生吟詠的重要對象,圍繞她,連續寫了不少詩。

女伶,說得不怎麼好聽,就是女戲子。這個新谷鶯,遠遠不及同為女流的孟小冬,梅葆玥,趙燕俠那樣名震梨園,一個大師級的學霸,為什麼對一個地方劇團的青衣,這樣另眼看待,情有獨鍾?

寫於1957年4月的詩,題目好長,《丁酉上巳前二日,廣州京劇團及票友來校清唱,即賦三絕句》。

“暮年蕭瑟感江關,城市郊園倦往還。來譜雲和琴上曲,鳳聲何意落人間。/沉鬱軒昂各有情,好憑弦管唱昇平。杜公披霧花仍隔,戴子聽鸝酒待傾。”

這是前兩首。此年老先生68歲,所以說“暮年”,說“倦”。“披霧”,言視力模糊,“仍隔”。“鸝”即隱喻新谷鶯。這次清唱她未到場,“酒待傾”,熱情期待,未能如願,深以為憾事。

劇團來校,應該是春節前。大年初一,陳家大門貼上了這樣的春聯:“萬竹競鳴除舊歲;百花齊放聽新鶯。”對仗工整,應自然之景,也應社會之時,又十分巧妙地表達了欲“聽新鶯”的企望。就在一年之際最喜慶的日子,披露出這樣的心跡,而且用紅紙黑字異常醒目地昭示在眾人眼前,也算一道可觀的風景了。

春聯與絕句,都念念不忘這位藝名為新谷鶯的女伶。說句玩笑話,老先生是不是有點朝思暮想,心猿意馬了呢。

蒼天不負有心人,1958年,老先生終於圓了“聽新鶯”的渴盼,有詩為證,《戊戌中秋夕,首創初愈,入城重聽新谷鶯“望江亭”》

可惜,這首詩已經佚失,無緣拜讀。但是詩題裡“首創初愈”的急不可耐,“入城”的不顧勞累,興致勃勃地“重聽”,這八個字,已經透露出老先生在詩作中,究竟傾吐了怎樣的情愫。

又過了一年,1959年的3月15日下午,老先生一家所住的東南區一號二樓,充滿歡聲笑語,在異常少見的喜慶氣氛中,迎來了包括新谷鶯在內的,來自廣州京劇團的六位貴賓。

老先生近距離地聆聽了每個人的清唱選段,足足過了一把戲癮。隨後,由夫人親自主廚,設家宴招待客人。事後,心潮仍然澎湃不已,意猶難盡,一口氣寫了下面三首七律。

《春盡病起,宴廣州京劇團,並聽新谷鶯演“望江亭”,所演與張君秋微不同也》:“兼旬病過杜鵑花,強起猶能迓客車。天上素娥原有黨,人間紅袖尚無家。關心曲藝休嫌晚,置酒園林盡足誇。世態萬端同是戲,何妨南國異京華。/江郊小閣倚清寒,新換春裝已著禪。青鏡鉛華初未改,白頭哀樂總相干。十年鮭菜餐能飽,三月鶯花酒盡歡。留取他時作談助,莫將清興等閒看。/葵羹桂醑足風流,春雨初晴轉似秋。桑下無情三宿了,草間有命幾時休。早來未負蒼生望,老去應逃後死休。傳語朋儕同一笑,海南還勝海西遊。”

由一句“莫將清興等閒看”,可以看出來這次拜訪聯歡活動,在老先生心目中,絕不只限於禮節性的交往應酬,而是難得的一次精神溝通和貼近,帶來的是溫馨的慰藉,一種收穫了心靈渴求的滿足。

其中的“置酒園林盡足誇”,“三月鶯花酒盡歡”,將“酒”重複了兩次,讓人一下子想到寫於1957年那首絕句中“戴子聽鸝酒待傾”。曾經的遺憾,終於有了圓滿的補償,從而了卻了一腔殷勤熱切的心願。

這年的新谷鶯,36歲,老先生正當古稀之年,70歲的一代鴻儒,對待一個小字輩的京劇女伶,表現出如此的熱情和禮遇,有點破格,是不是很耐人回味?

到了1962年,老先生又得到一次聆聽新谷鶯的機會,自然就有了題為《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九夕,廣州京劇團新谷鶯諸君來中山大學清唱,追感六年前舊事,仍賦七絕三首以紀之》的新作。

“歌動重樓映海光,病夫乘興亦看場。今宵春與人同暖,倍覺承平意味長。/文字聲名不厭低,東坡詩句笑兼啼。千秋有命存殘稿,六載無端詠舊題。”

這是第一,第三首。第二首僅有一句“戴子黃柑酒可傾”,其它的,都佚失。可這句的“酒可傾”,太珍貴,是畫龍點睛之筆。與前面提到的那些“酒”一脈相承,流瀉出的情思意蘊,綿長悠遠,如同佳釀一樣,醇厚,芬芳,飄灑著濃稠的香氣,讓人如醉如痴。

“六載無端詠舊題”,是障眼法,其實是有“端”,許多“端”,剪不斷理還亂的“端”,而那“舊題”倒是長久的,揮之不去,“舊”得烙刻在心裡深處。

除了上面說到的,1957年有《聽新谷鶯演秦香蓮京劇》,《丁酉小雪後六日,曉瑩以微病未能偕往市區聽新谷鶯演王寶釧,意有不樂,賦此慰之》,1960年有《庚子春日,聽廣州京劇團演新排西廂記悲劇,新谷鶯飾鶯鶯,孫豔琴飾紅娘,戲作一律。寅恪昔年嘗撰讀鶯鶯傳論文,故詩語及之》,以及已經提過1958年的“戊戌中秋夕”那首,都僅僅留下個題目,詩句都已散失,無處尋覓了。

統觀老先生的詩作,圍繞一個人起興成賦,包括彼此唱和,篇數最多的,當屬夫人唐篔,其次,就是這位新谷鶯。

為什麼會圍繞新谷鶯,寫了這些詩?粗略地說,老先生晚年身處的社會環境,治學環境,加上病殘的身體,讓他陷於無邊的鬱悶失落淒涼之中。所以有研究者,把老先生視為最痛苦的學人。

因此與女伶的接近,一方面,滿足了他終生摯愛中國古典戲曲的嗜好情趣(有詩記之,“眞元朝士曾陪坐,一夢華胥四十秋”)。另一方面,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紓解痛苦,排除寂寞,或者像俗話說的,用來消愁解悶的一種便捷有效的方式。他還留下這樣兩句詩:“故紙金樓銷白日,新鶯玉茗送黃昏”,看看,為打發日子,必得有這個“新鶯”相伴了。同時,老先生雖然一向沒有風花雪月之好,但畢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而新谷鶯作為廣州京劇團的頭牌青衣名角,既有俊俏的顏值身段,又歌喉亮麗婉轉,藝技出眾,贏得老先生的喜愛,甚至成為粉絲,偶爾在她那裡憐香惜玉一把,純屬人之常情,用不著大驚小怪。

老先生的詩作,總是含著那麼多典故,字句大多艱深晦澀,很難讀懂。儘管詩是為新谷鶯所作,可這位只讀了幾年小學的女伶,想看明白,那可跟看天書一樣,實在太難。這情形,老先生心裡有數,所以從某種角度說,這些詩,老先生是寫給自己的,是自吟自唱。歸根結底,是在找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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