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時間,聽古爾德的“平均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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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所說的“下午茶時間”,並非建議讀者身心放鬆的象徵性說法,而是的的確確建議大家品嚐下午茶。與此同時,不妨聆聽古爾德演奏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的唱片。很早就想寫下午茶的主題了,未料最終動筆的契機,竟是在微信朋友圈裡讀到一篇調侃“偽中產”的文章。我想,這樣的文章時下恐怕車載斗量吧,然而其中居然正好提到了下午茶。作者認為,通過超越實際承受力的高消費維持所謂的“品質生活”,是完全不值得提倡的。他列出的消費當中,就包括“人均超過一百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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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這樣的店我只去過一次,還是單純受到邀請,不用自己出錢。而那次,也真是很有趣的經歷,我後來常常向人提起。總之,我始終建議別人將下午茶作為一種生活習慣,而不是偶一為之的消費。自己在家裡吃喝比較好,哪怕你同時想拍了放朋友圈也一樣。因為事實上,如果器皿選得恰當,在家裡喝茶時自拍的效果至少比店裡好十倍(否則就是沒選好)。那為什麼要聽古爾德的巴赫?當然是為了讓我們吃喝得更開心。開心導致身心放鬆,身心放鬆使你能更好地捕捉他演奏中的優點,這是一個美好的循環。當然,特別集中精力地聽是另一種捕捉,我們應該懂得做出選擇。

由於我並非下午茶領域的專家,也沒想要成為那樣的專家,所以長久以來僅僅是自由選擇茶或咖啡,再搭配點心;用適合的杯盤裝好,然後播放唱片。無法系統性地探討下午茶的藝術,只是就親身經歷而言,這麼做的好處確實不少。首先我們會因此享受美好的時光,之後也確實容易聽見先前不曾意識到的東西。而或許最重要的,就是如果我們有一個值得自己與之共度這段時光的人,那就更應當好好享受了。究竟是忙裡偷閒地喝,還是週末的下午定定心心地享用,自然可以視情況而定。終歸,目的是讓我們能在生活中常常享受精緻甜美的時刻。當然,如果你喜歡鹹味的茶點,那也不錯。

但說起來,古爾德演奏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的唱片似乎同“精緻甜美”的概念完全不搭。他的演奏是古怪的,當然不僅限於《平均律》,也不僅限於巴赫。有時奇特之處太多,我們反倒很難說清究竟奇特在哪裡。不過這套唱片真是我自己喝下午茶的時候常常聽的。倒不是因為它特別適合下午茶,而是因為這是我最初聽古爾德演奏巴赫的唱片。一聽就是好多年,原本既不瞭解他,也不瞭解巴赫這些作品。尤其是“平均律”第二冊,畢竟第一冊中還有些名曲(集中於前12首),後一冊卻在一段時間裡都不怎麼觸及。直到後來漸漸深入巴赫的世界,方才明白這些作品之妙。而此時,我意識到古爾德那套唱片許久不聽了,看來不是他幫助我完全接受這些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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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候的格倫·古爾德 | 圖:wikicommon

重聽古爾德的“平均律”後,我發現自己最常聽它的時間,還是在下午茶當中,正如過去那樣。以往是抓了一套有名的唱片,不瞭解作曲家,也不瞭解演奏者,就自然而然地聽下去。現在則是置身於溫馨的氛圍中,面對那位怪傑指下一處處讓人讚歎的處理,以及同樣不時掠過的、讓人錯愕的“寒風”。曾有位鋼琴家向我提到,聽古爾德的唱片,你會認同那是隻有錄音室中才能出現的演奏。我接觸的樂迷常常喜歡追逐相對不那麼有名的現場錄音,而非同一位音樂家名滿天下的錄音室錄音。究其原因,不外乎錄音室給人帶來的整體演奏狀態的改變。同必須“一次成型”的現場相比,那裡彷彿總徘徊著更加“低溫”的空氣。由此帶來的細節的完美,目前對於人們的吸引力也在漸漸削弱。

真正能夠擺脫錄音室影響的演奏家不多,大家亦然。因此我們會聽到“儘管在錄音室中,依舊彈出了現場般的熱情”,諸如此類的讚語。由此反映的,不外乎是錄音室本身成為音樂表現的某種“障礙”,有待演奏之人去跨越。可在古爾德這邊,錄音室反而成為他的樂土,或者可以說是他的實驗室和避難所吧。前述那位鋼琴家向我提起古爾德的錄音時表示,這樣的演奏之所以單單屬於錄音室,而非現場,就是因為其中細節的構思太縝密,實踐起來也太難。古爾德的手指控制力,以及他同時操控不同聲部的能力讓一些名家也為之稱奇。然而哪怕有這樣的功力在,像他唱片中那樣一個個聲部咬合之嚴密,對於細節既有瘋狂的推敲,又能一絲不苟地加以實現的做法,恐怕是現場無論如何都難以百分百呈現的。

畢竟,現場演奏的魅力本身,很多就在於瞬間的自發性與不確定性。有人甚至完全喜歡興之所至,當然是極少數,像切爾卡斯基這樣的大師—怪傑。另一些人則相反,喜歡事先勾畫出最嚴謹的“構圖”——譜面信息的解讀,技巧要求的完成,進而是驚人的技藝成就;當然,還有對於結構的安排,對於聲音色彩的構思等等。當這一切完成之後,他們努力在現場實踐他們的偉大構圖,不能百分百,就向著這種完美邁進。波格雷裡奇正是如此表述他的演奏觀念,而在鋼琴領域最有影響的例子,或許是米凱蘭傑利。他們都彈出很了不起的演奏,但也有人不喜歡這種做法。傅聰就曾表示,他感覺米凱蘭傑利有時變得像一位科學家——研究出自己心中的完美,然後每一次都追求重現那個形象,以至現場很多必然的自發性反而被摒除在他的演奏之外。

無論你怎樣看待那些完美主義者,古爾德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比他們更狠。他不是拋棄了現場的氛圍和益處,而是乾脆拋棄現場本身。他聲稱由於預見到獨奏會的形勢必將消亡,自己索性領風氣之先,徹底離開舞臺而生活在錄音室中。其實,古爾德這麼做的原因歷來又有不同的猜測。某些同行認為,鋼琴家無非是出於他對旅行的恐懼。古爾德是一個敏感到病態的人,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哪怕在退出舞臺之前的歲月,鋼琴家就已顯出“慮病狂”的傾向——總是懷疑自己得了某種病,有時表顯得非常戲劇化。當然,果真是出於對旅行的恐懼,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在使用噴氣式飛機以前,空難的發生率比現在高很多,因為飛行高度的關係。這方面,樂迷可能還比較熟悉,幾位著名音樂家就是因此喪命。

古爾德捨棄了很多東西,為了能夠單純地待在錄音室中。在那裡,他不僅不感覺自己受到四下無人(聽眾)的束縛,反而樂得自在,因為他可以無拘無束地實踐那種種奇妙構思。古爾德有時會變化自己的演奏方式,面對同一樂章,這次用一種速度來彈,那次用另一種速度。更不用說,他在不同層面都是技術狂人——總是追求掌握高超的技巧,也往往會成功,但更重要的是他對於技術的痴迷態度。老一輩大師們常會反感錄音師、製作人干涉太多,同輩與後輩的演奏者們則是基本認命了。可對於古爾德,如何將錄音技術本身為自己所用,總是他最關心的問題。當古爾德的某款錄音引起人們的猜測:這裡是否採用錄音技術增添了特殊效果?他重要的傳記作者巴扎納就指出:肯定沒有,否則古爾德一定大張旗鼓地談這個問題。

他確實樂於控制各樣細節,演奏中的、錄音過程中的,甚至想要涉及他的合作者。很多情況下,確實太過分了些。不過,這種樂於自己把握細節的意願,說實話也正是我在文章開頭建議大家自己準備下午茶的原因。並非刻意將他們扯到一起,只是關於下午茶,我發現倘若在某些情況下一定要出現不知所謂的失誤,那或許還是由我自己來失誤比較好。這還要從那次我得到邀請,去一家以“英式下午茶”為其特色之一的店說起。

名字暫且不提,總之該店坐落於上海著名的高消費區域,在翻新的老建築內部,採用非常有設計感的裝飾風格。數年前,我去那裡參加一家文化公司的慶祝活動。對於熱愛下午茶的本人而言,自然更添幾分期待。點心已經放在桌上,看上去中規中矩,由於那家公司先要回顧自己的發展歷史,我也不好意思先拿起來吃。三刻鐘後,總算有服務生來問各桌要喝什麼,點了咖啡,後來發現是個錯誤的選擇。畢竟,我喝到的咖啡已無法說“是否符合這樣一家店應有的標準”,而只能說它根本不應該在一家正式的咖啡館裡端出來。還是應該選紅茶比較好?但話說回來,這種情況下你還能期待什麼呢?所幸點心尚可,味道也算得上中規中矩。而且大家都興致闌珊,我至少避免了浪費。然而……然而,單從下午茶的角度看,整件事情都很糟糕。我感到那種消費在自拍之外毫無價值。

後來同一位做茶葉的朋友談起此事,我發現自己記不清喝的是冰咖啡還是熱咖啡了。友人錯愕:“可見,難喝到什麼地步。”除了不是用速溶咖啡衝的,我確實無法找出其他優點。可到如今,那家店還開在原來的地方。我也不認為這種情況就是多數,人均百元的下午茶可能有很多都不錯。問題是不管人均多少,我們自己要懂得分辨。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自己喝,在家裡,挑選茶或咖啡,準備點心,再選好器皿。古爾德將自己封閉在錄音室中,自然他所做的各樣事情都來自於那個極為天才和古怪的大腦,旁人無從學起。但或多或少,我們還是希望有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在其中專注於自己樂意專注的事。從這個角度來看,古爾德和他的錄音室不正是這種渴望極為強烈、集中的一個縮影嗎?

我們不必像他那樣“離群索居”,現實條件往往也不允許。但我們很可能真的需要這樣一個陣地,來對抗許多極力想要吞沒我們的意識、品位與敏感的可怖力量。我自己不向往瓦爾登湖,也不想過陶淵明的生活。然而當你發現各方力量在愚化人的感知能力,進而使那種店也能生意興隆,強烈的厭惡依舊不可避免。當然現實是,我們不再需要大聲疾呼了。目前調侃此類現象的文章不知凡幾,但出於不難理解的必然性,那種店還是會開下去的。而我們,則需要在一個精緻的環境中,做一些讓自己感興趣和開心的事。這樣的“精緻”,應當是自己去關注細節的結果。不一定要追求成為某些方面的專家。僅是在這個關注進而享受細節的過程中,我們會漸漸發現很多先前不曾意識到的事情。

“原來摒棄速溶咖啡是如此正確的選擇!”或者“原來星巴克的咖啡也沒有那麼好喝。”又或者“細細品味此時胡桃派、紅茶與古爾德彈巴赫的組合實在太好了。我何必花錢去那些經不起推敲的地方?”在下午茶成為生活習慣的過程中,這樣的發現也會成為常態。估計很多人會漸漸成為專家,目前這方面的信息很發達,你在微博中就能不時看到如何鑑別茶葉、如何製作點心等條目,更不用說你自己去找了。當然,像我這樣順其自然也不錯。追尋味覺搭配的大方向,欣賞一下精緻的茶杯。不必賦予此時的安靜一種崇高的意味,但我們也確實能夠換一種狀態聽唱片了。如前所述,古爾德的“平均律”是一套不時帶給人錯愕的唱片。

無論巴赫的復調寫作技巧,還是他無比豐富的情感世界,兩冊“平均律”呈現的“萬花筒”幾乎沒有什麼作品能夠相比。古爾德“順勢而為”地彈出無數奇詭的手筆。然而,即便他的個性與獨創有時已到達(對“演繹”來說)極度危險的邊緣,卻從沒有真正進入一種不負責任的“解構”。古爾德不是沒有那樣的時刻,他灌錄莫扎特奏鳴曲時的那種怪,或許就是調侃的成分多於獨創性。但這位怪傑真正最有把握的時刻,往往就表現為千奇百怪而不離其宗。正如他演奏著名的第一首“前奏曲與賦格”,前奏曲部分似乎遠離傳統意義上的優美的歌唱線條。古爾德異常集中和富於顆粒性的觸鍵在此表現得很鮮明。但無論如何,我們依舊發現他僅是用自己獨有的呼吸和分句在“唱”。同樣,(第一冊)第五首“前奏曲與賦格”中,他將前奏曲部分的音流表現得迅疾而近乎狂亂,最終卻又沒有真的亂掉。其後賦格的部分,古爾德自如地運用那獨特的“說話體”句法,又不至於完全忽視原作中某種類似於眾讚歌的特質。

而正是這樣的“說話體”,在那些特別深邃的樂曲中,更進一步內化為鋼琴家的喃喃自語。如此的自語也常常讓你感到理性的基礎。但另一方面,它又自然地配合了鋼琴家著名的哼唱(他在演奏時微微哼出聲音),有時十分默契。說來奇怪,我居然真是在喝茶的時候第一次明白了那樣的默契。看來,放鬆地欣賞確實能幫助我們捕捉音樂家某些情不自禁的時刻。

(原載於《愛樂》2018年第7期)

《愛樂》2019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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