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瘟疫與文學不朽

東漢末年是社會大動盪時期。根據《晉書·地理志》和馬端臨的《文獻通考》,東漢桓帝三年,漢朝人口曾達到5648萬,但到三國時期,人口則僅剩下767萬(其中魏443萬、蜀94萬,吳230萬)。這中間,即便刨除動亂年代人口大量流動、統計無法準確的因素,這一時期人口的損失也是觸目驚心的。正如馬端臨所言:“及魏武克平天下,文帝受禪,人眾之損,萬有一存。”

[1]關於造成當時人口銳減的原因,前文已有申述,即:戰亂和瘟疫。但必須注意的是,這兩種災禍給人帶來的心理反應卻有重要不同。比如,對於人禍,人可以選擇逃避,或者以儒家的正義原則抨擊社會的黑暗和反人道,甚至由此激發起重整山河的雄心壯志。比較言之,瘟疫導致的災難則不是來自社會,而是來自自然。在醫學知識匱乏的古代,人除了被動接受瘟疫的擺佈似乎別無選擇。對於這種不可抗拒的自然災難,士人藉以抒憤的社會批判失去了對象,拯世濟物的雄心也會陷入“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窘境。也就是說,由瘟疫所昭示的,不是可以通過人力改變的社會問題,而是無常的命運感。[2]

曹丕提出文學不朽論,其直接誘因正是這種不可抗拒的瘟疫。按俞紹初《建安七子年譜》,曹丕的《典論·論文》應作於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冬。[3]這一年正是一場大瘟疫在中原肆虐的時期,建安七子中除孔融、阮瑀已經去逝外,王粲、陳琳、應瑒、劉楨、徐幹一時都成了犧牲品。關於這場瘟疫給曹丕帶來的巨大心理影響及其與文學不朽論的關係,可參照如下文獻:

帝初在東宮,疫癘大起。時人彫傷,帝深感嘆,與素所敬者大理王朗書曰:“生有七尺之軀,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起,士人彫落,餘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餘篇。集諸儒於肅城門內,講論大義,侃侃無倦。”[4]

二十三年,太子又與質(吳質)書曰:“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謂百年已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遊,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複道哉![5]

這兩段引文分別是曹丕與友人王朗、吳質通信的片斷,一作於建安22年冬,一作於建安23年,與《典論·論文》形成了相互參證關係。顯然,當志士試圖靠一世之功“立德揚名”,但迎來的卻是瘟疫對生命莫名其妙的剝奪時,生命的無常和荒誕之感將比任何時候都變的嚴重,要為後人留下一些可資紀念之物的願望也會變的強烈和緊迫。在與吳質的通信中,曹丕所講的“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暝”,正是這種心態的反映。他之所以反覆與友人提到《典論》和自己詩賦的整理問題,似乎就是要為朝不保夕的生命找到一個可以繼續延續的替代物。

曹丕《典論·論文》講:“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長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從曹魏時期文學隊伍的組成及創作繁榮的狀況看,以文章承擔起使人不朽的任務確實並非妄言。任何一個時代文學的繁榮,似乎都少不了亂世流離給人帶來的巨大心理創痛,這也即是古人所謂“哀怨起騷人”、“國家不幸詩家幸”的真義。曹魏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諸種災難的聚集期,也是漢王朝確立的價值和信仰的全面幻滅時期。在這樣一個時代,除了時而感時傷世、時而壯懷激烈的情感之外,人似乎被剝奪了一切。或者說,除了以文學形式傳達人生的諸種哀感之外,再也沒有其它東西適合作為心靈的歸依。

(選自劉成紀《形而下的不朽:漢代身體美學考論》,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註釋:

[1]

《文獻通考》卷十《戶口考》一。

[2]漢末至魏晉(尤其建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瘟疫集中爆發的時期。如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序》雲:“餘宗族素多,向餘二百。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曹植《論疫氣》描述當時疫情雲:“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舉族而喪。”(見《後漢書·五行志》)。

[3]參見俞紹初:《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52頁。

[4]《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書》。

[5]《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裴松之注引《魏略》。


附錄一:

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序》

論曰:餘每覽越人入虢之診,望齊侯之色,未嘗不慨然嘆其才秀也。怪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華其外而悴其內。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卒然遭邪風之氣,嬰非常之疾,患及禍至,而方震慄;降志屈節,欽望巫祝,告窮歸天,束手受敗。齎百年之壽命,持至貴之重器,委付凡醫,恣其所措。咄嗟嗚呼!厥身已斃,神明消滅,變為異物,幽潛重泉,徒為啼泣。

痛夫!舉世昏迷,莫能覺悟,不惜其命。若是輕生,彼何榮勢之雲哉?而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值禍,身居厄地,濛濛昧昧,憃若遊魂。哀乎!趨世之士,馳競浮華,不固根本,忘軀徇物,危若冰谷,至於是也!

餘宗族素多,向餘二百。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感往昔之淪喪,傷橫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訓,博採眾方,選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並《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雖未能盡愈諸病,庶可以見病知源,若能尋餘所集,思過半矣。

夫天布五行,以運萬類,人稟五常,以有五藏,經絡府俞,陰陽會通,玄冥幽微,變化難極,自非才高識妙,豈能探其理致哉?上古有神農、黃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師、仲文,中世有長桑、扁鵲,漢有公乘陽慶及倉公,下此以往,未之聞也。觀今之醫,不念思求經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始終順舊。省疾問病,務在口給,相對斯須,便處湯藥,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陽,三部不參,動數發息,不滿五十,短期未知決診,九候曾無彷彿,明堂闕庭,盡不見察,所謂窺管而已。夫欲視死別生,實為難矣!

孔子云:生而知之者上。學則亞之。多聞博識,知之次也。餘宿尚方術,請事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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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曹植《論疫氣》

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室蓬戶之人耳!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焉。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而愚民懸符厭之,亦可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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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範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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