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昨晚一位在微信圈裡十分活躍的文學老友在我的微信窗口發了篇文章——加載在一個叫美篇的鏈接裡。文章標題:今天我們怎樣對待文學。

大體意思是作者看了以老作家韋君宜的《思痛錄》頗有感觸,尤其是其中有一段描寫上世紀"文學大躍進"時全民寫詩的文字,更是引起了作者的共鳴。於是引發了作者有關"今天我們究竟該如何對待文學"的思考。

全文不足一千八百字,抄錄《思痛錄》文字約五百字,轉述家裡長輩講的故事近三百字,引經據典指出文學被政治綁架導致惡果約八百餘字,回到"今天我們究竟該如何來對待文學"話題上來還剩二百字。

結論是引用陳忠實生前的一次演講:

"50歲捅破一層紙,文學不過是種興趣。"

命題很好,背景的交代也很到位,屬一篇精短散文的篇幅。但在文字的核心部分——今天我們究竟該如何來對待文學,卻不見作者的聲音,作者本人好像缺席了,沒有分析和闡述。寥寥幾個字:文學不過是種興趣(還是引用別人的)。

我不知道在這樣一篇不足兩千字的文章裡,作者個人的分析和闡述究竟要站多少篇幅才能把問題講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換成我,兩百字遠遠不夠。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記得著名散文評論家謝有順在《散文的常道》中,論及當前散文創作現狀時,曾這樣說:

"一個普遍而深刻的匱乏……那就是在自己的心靈和精神觸角無法到達的地方,作家們無一例外地請求歷史史料的援助。甚至在一些人的筆下,那些本應是背景的史料,因著作者的轉述,反而成了文章的主體,留給個人的想象空間就顯得非常狹窄,自由心性的抒發和心靈力度的展示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1]

在我看來,文學於我們的意義遠非"興趣"二字可以囊括,也因此啟發了我,很想就這個話題與各位談談。

一、文學是中國人的生活理想

(一)全民文學熱是特殊政治環境下的產物

這位文友是在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邊緣化的時候進入文學界的。我的情況和他差不多。進來後無論聽到還是看到,都無一例外的悲觀。現在已經沒有人對文學作品感興趣了,寫得再好也只是可以一些用來束之高閣的藏品......一些先鋒作家們將這個時代稱為信息技術佔統治地位、而思想相對貧乏的時代。

的確,能夠在勞頓睏乏之時仰天而問:"難道我,所求太多以致無法生存?"繼續將詩意的生存引入生活的人真的已經不多了。

雖然老朋友的表現讓人不舒服,但我,也許是才和文學圈子裡的人有交往,作為一個業餘寫手,剛剛體味到文學帶給一個人精神中那些永恆不變的價值而歡欣雀躍之時,對文學的現狀不僅不悲觀,而是下決心要在這條路上堅定地走下去。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好的文學作品真的不少。與人交流時我經常會拿出一些詳實的材料來證明我的正確:

姑且不說小說詩歌這些文學的中堅,單說散文就有于堅、史鐵生、劉亮程、王小波等。比如於堅的《暗盒筆記》、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和王小波《一隻特立獨行的豬》,都是很好的作品。

但我也必須承認,這樣的作品是要人能夠沉下來、潛心閱讀才能發現的。作為善於炒作的媒體來說,沒有或者難以引起它的注意非常正常。沒有進入你的視野是你的問題,你該檢查一下你的閱讀習慣。

相較於文學今天的冷落,很多人對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個全民渴望閱讀的年代充滿了深深的懷念。一致認為那個時代真正實現了文學價值的迴歸。果然如此嗎?

不應該否認,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人們剛從十年浩劫的精神廢墟中走出來,急需有新的精神物品來撫平心靈上的創口。因此,那時的人們對那些純正的、沒有被異化的藝術有一種極度的渴望,不要說是一本好書,就是一首簡單的歌曲、一部黑白電影,只要能擊中人的心靈,都會在一夜之間熱遍大江南北。

我母親的辦公室就有一位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一九六六年又被打成反革命的作家,文革結束時在《收穫》上發表了篇以個人十年遭遇為背景的小說,瞬間便在圈子裡傳開,我更是熬更守夜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現在看來,全民文學熱只是當時特殊政治環境下的產物。人類進入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文學的狀況應該是迴歸到一個正常的時代。

基於對文學的關心只能是一部分人的事這一事實,餘以為,大唱文學衰落調子的人,應該是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盛況作為參照了。對文學存著過分理想化的幻覺。因此我們必須明確,全民高歌文學已經不可能,作家的寫作也必須回到正常的心境裡來。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二)中國的文學與中國人的人生相依相伴

1、對作家的尊崇

世界幾大古老民族中,中華民族算是比較另類的。雖然有宗教,但宗教從沒有真正進入世俗生活。不像西方國家,宗教是貫穿始終的。在中國,影響百姓日常生活的主要還是儒家思想。

人們以儒家思想作為做人做事的準則,卻以文學作為一種生活的理想。生活中但凡能被稱為作家的,恐怕都有這樣的感受:社會交往中,當對方聽說你是作家時,都會變得恭敬有加。

在中國對作家的尊崇,林語堂有過很好的詮釋:

"中國的文學在中國扮演了類似宗教的角色"。

2、給孩子起名

西方人的世俗生活與宗教信仰合二為一,給孩子起名要到《聖經》裡去尋找依據。所以我們經常在他們的名字裡面看到保羅、約翰、摩西、彼得、瑪利亞什麼的,一點也不覺希奇。中國人,顯然是沒有宗教可以參照。

即便真有哪位有宗教信仰,比如一家人都是居士,在給孩子起名時也經常要刻意迴避這個背景,你總不能給自己孩子的名起為一佛、一空、無塵什麼的吧,感覺不祥啊!這豈不是給孩子一個看破紅塵、絕塵而去的預示嗎?

相比之下,那些文學意味濃厚的名字更受到中國人青睞。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我是個教師,教過的學生遍天下,對此感受最深。每個新學期開始,接到一個新班,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讀他們的名字,李晴川、秦凌雲、何夢瀟……看著就覺得爽。因為很文學啊!還有,作家們的筆名,比如蔣會長的筆名文灝,我也有一個筆名叫文彥。也是從文學中來又到文學中去。

3、中國古代,凡大的書法家、畫家,一般都是文人

在中國古代,舉凡大的書法家、畫家,一般都是文人。說他書法、繪畫如何了得,指的是相較於詩文,在書法和繪畫上更有造詣。他們在作畫時常常會同時想到題什麼詩才好。有了詩文,他的書法和繪畫才能真正傳世。但如果將二者的順序顛倒一下,你會發現情況大變。

孔子的言論是指導我們工作與生活的準則,但他的字跡有誰看到過?屈原的九章、天問,至今在傳唱,可是屈原的書法,誰可曾看到?

德陽散文學會有不少書畫家。他們願意加入到散文學會隊伍中來的初衷都是希望自己的作品有大的突破,而這個所謂突破無非是增加自己在文化、尤其是在文學方面的修養。

德陽還有一個搞武術的,名叫陳泰宏,此人在丹道修煉上也很有建樹,拜姜詩老師為師,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通過對文學的學習,將其多年來習武、修煉所得變成可以讓心靈得到慰藉的文字。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二、文學比任何文化形式都要長久

(一)文學有效地延伸和補充了我們的現實世界

謝有順說:文學給我們的最大影響恐怕就是將我們帶到別人的故事和體驗裡,我們用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來補充自己生活經歷的不足,我們也用別人的各種體驗,如工作上的、生活中的,來擴展自己的精神邊界。[2]

我深以為意。每一次的閱讀,都會勾起我們諸多的回憶。經歷別人的人生、分享別人傷感的同時,思考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在造訪自己的另一種人生。如王小波《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插隊的時候,我餵過豬、也放過牛。假如沒有人來管,這兩種動物也完全知道該怎樣生活。它們會自由自在地閒逛,飢則食渴則飲,春天來臨時還要談談愛情;這樣一來,它們的生活層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陳。人來了以後,給它們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頭牛和每一口豬的生活都有了主題。"[3]

這是王小波下鄉當知青被弄去餵豬時的個人感悟,但自從這篇文章流傳開來以後,王小波這種充滿了疑惑和追問的文字就一直被無數人分享。

我沒有下過鄉,沒有餵過豬,但我就是那頭被生活做了安排的豬。本來我完全知道我該怎麼生活的……一種與生俱來的悲涼油然而生——於是,王小波那隻"特立獨行的豬",讓我們這些小人物也在閱讀中實實在在地體會了一回人生如果可以特立獨行的美妙。

文學作為一種創造性的活動,它在為我們展現出一個新世界的同時,有效地延伸和補充了我們的現實世界,為我們疊加出多種人生,作家們的想象力使過往的生命變得生動起來,使刻骨的愛情重新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也許正是基於文學這樣的特點,讓我看到了不少放不下文學的人,包括大量非文學創作者。大凡作家,大概都有這樣一些體驗:

身邊的一些朋友,他們擁有財富、是今天這個商業文化盛行時代的所謂成功人士。他們有很多的錢,他們出入各種高級酒店,他們隨時出去周遊世界……可是人對這種奢侈的生活的需求是有限的,當它不再能引起興趣時,他們喜歡上了舞文弄墨。

商人格局的人,追求的是浪漫的情懷;為官一方,骨子裡卻揣著隱士的情懷。雖然他們中大多數人並不會吟詩作賦,但他們在心裡羨慕文人的生活,對文學懷著深刻的感情。

(二)附庸風雅背後是對文學的敬重

我有個做機械加工的朋友,以前見到我,開口就問我最近寫文章沒有?得了多少稿費?當我說寫了,並報出稿費的數額後,得到的大多是輕蔑一笑,"累成那個樣子,才掙這麼點啊?"

現在變了,見到我就和我談文學。跟我說他最近讀的某本書,有什麼感受,同時十分希望我能抽些時間坐下來和他分享。

我所供職學院的學報出刊一百期的一個座談會上,他有個發言,一開始就戴了頂蘇軾《前赤壁賦》的帽子。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跟講話內容放在雖有些不搭,但最後還是博得了大家一致的掌聲。這與一位清貧的作家,在寫作時對文化時而會有一種輕賤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

你可以說他們這是在附庸風雅,但這樣的附會,卻深含著世人對文學的敬重。很多開發房地產的老闆,為新樓盤起名時大多絞盡腦汁,為了讓樓盤的名字顯得有韻味,多半都要到文學這裡尋求幫助。

德陽有一個樓盤,很大,叫"風臨左岸",很多有小資情調的人,都搶著購買。"左岸"這個名很文學。每每讓我想起二十世紀初聚集在塞納河左岸、包括畢加索在內的一大群藝術家。

我曾經在一次高職院校語文教師培訓課上說,文學的重要功能之一是軟化人心、創造夢想。而誰都不能否認,只有那種存著夢想的人生,才是真的人生。

加繆在《鼠疫》一書中說:"這沒有愛情的世界就好像是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但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人們將對監獄、工作、勇氣之類的東西感到厭倦,而去尋找當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4]

——而"當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正是文學永遠不變的主題。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我們應該有這樣的耐心,等待我們的社會順利完成物質財富的積累。到那時,對文化的需求不再只是那些首先富裕起來人才能意識到的事情,整個社會又會重新開始對文化的需求。追求風雅生活、投身文學,並渴望在其中找到自己精神的家園。文學,永遠不會死亡。

三、作家不應被塵世的喧囂所俘獲

儘管如此,我們也必須看到,文化的消費行為,讓世界變得越來越浮躁,閱讀的碎片化讓我們的讀者已經沒有辦法坐下來靜心閱讀一本有厚度有重量的書。讀者如此,作家自然也難免受其擾。已經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一些作家的寫作。

前面開篇提到的那位文友,我們相識於2012年。我曾一度是他的粉絲。他對人生四境界的論斷曾影響了我很多年。

我一直記著他在發言中擲地有聲的吶喊:我們的作家朋友們,今天的你難道還是那個執著於你家村口那棵老槐樹的作家嗎?你應該有一種大情懷,一種大擔當……

發言未畢,會場上早已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稍微比較一下他在此前後的寫作,就會發現,老朋友坐不住了。世界太喧囂,他需要像商家為商品做廣告一樣推銷自己。

先是微信裡建了幾個大群、自己當群主、天天在群裡曬自己的作品,等著點贊。而後是搞了一個工作室,最近又在喜馬拉雅聽書網上弄了個大講堂。他需要社會全方位的關注。文字是寫了不少,可結果怎樣?心靈探索的力度在減弱,明顯是寫作的心開始慌亂了。

文學,真的過時了嗎?

"文學不過是種興趣",寥寥八字,道出的是心靈的貧乏。讀者從中讀不到作家對人性的體察和剖析的文字,看不到作家的胸襟和氣度,這樣的文字,明顯是死了。表面上看,是文字背後沒有站著一個人,往深處看,是作者創造力的匱乏。

我曾網上看到一篇有關韓少功的訪談錄,裡面有這樣一段文字:"商業文化的核心是慾望主義,拜金主義,極端利己主義,其結果必然是感覺力的喪失,與歷史上的造神文化殊途同歸。比如我們從八卦化新聞和泡沫化文學裡,已經看不到多少對自然和人的生動感覺,倒是經常遭遇雷同或胡鬧。因此,恢復感覺力就是政治,恢復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學的大政治。"[5]

韓少功說的"恢復感覺力就是政治,恢復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學的大政治",竊以為,其實就是古老的同理心需要復活,精細、嚴實的寫作要再次得到尊重。

我不敢就此說這位文友在今天這個商業文化的大潮下感覺力已經喪失殆盡,但作家們的感覺力在鈍化這是事實,也絕不是個案。

讓我從中悟出了文學在當前所面臨的一種匱乏:作家們的心智死沉了、不活躍了,文學世界開始變僵化、單調了。

四、結語

寫作是一種需要耐得住寂寞的精神事業。不能甘於寂寞,也就遠離了創新,遲鈍的感覺力讓我們的作家們愈來愈難以察覺出在這個喧囂的世界裡我們的心靈究竟發生了哪些細微變化。當然,甘於寂寞的同時,還需要有一顆廣闊的心,來守護住我們不變的夢想。


參考文獻

[1]謝友順.散文的常道[M].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

[2]謝有順. 閱讀是在造訪自己的另一種人生[J].語文教學與研究,2011(03)

[3]王小波.一隻特立獨行的豬[M].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

[4]阿爾貝•加繆.鼠疫[M].譯林出版社,2003.

[5]張彥武.韓少功談鄉村寫作生活:我從來反對神化人民[EB/OL].http://www.china.com.cn/book/txt/2006-12/12/content_7491946.htm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