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洋海軍在威海海戰中面臨覆滅之災的時候,1895年1月23日,丁汝昌,帝國海軍的高級軍官收到了日本海軍司令伊東佑亨的一封勸降書。
此書收到19天后,丁汝昌自殺。
這份日本人寫的勸降書可謂一篇千古奇文,它根本不是一份勸說敵人放棄抵抗立即投降的戰場文件。即使在百年之後,仍值得所有中國人在夜深人不靜之時燈下細讀。
寫給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勸降書
白話翻譯版
大日本帝國海軍總司令官中將伊東佑亨致書與大清國北洋水師提督丁軍門汝昌麾下:
當前政治局勢的變化,使我和您投身到戰場成為對手,又是多麼不幸到極點的事啊!不過現在的情形,是因為國事,不是因為私人仇怨,那麼我對您友誼的程度,一如當初。我的這封信,難道只是為了勸降清國提督而寫的嗎?大概世界上的事情,當事人執迷不悟,旁觀的人看得清楚。現在有個人啊,在他進退選擇之間,雖然有使國家籌劃和個人家庭兩全的辦法,但是他為目前公、私許多事情所矇蔽,迷惑於所見到的,那麼做朋友的人怎麼能不用忠言徑直勸告他,以引發他的深思呢?我如此勸告您的原因,只是出於友誼,一片至誠,希望您仔細考慮。
清國海、陸兩軍,接連作戰接連失敗,如果平心靜氣地分析它,不難立刻看到那致使戰敗的原因,憑藉您的英明,本來就已經知道分析的結果。導致清國有現在失敗的原因,實在不是國君和官員某一個人的過失,是清國政府的墨守常規,不採取適合現實需要的措施的原因才導致失敗。清國選取官員一定用考試,考試內容一定考核文學技藝,所以呀執政的官員,當官的名人,一定憑藉文學技藝來幫助升遷。文學技藝於是成為官員顯達榮耀的梯階,但它難道有足夠治理國家的現實功效嗎?現在的時代,清國仍然像古代的樣子,雖然也不是不好,然而假如清國果真想強大,不改變以前的規矩能夠適應於現在的形勢嗎?
以前三十年,我日本的國事,遭遇那樣何等的辛酸,像昏倒卻能免於垂危病人的情況,猜想被您深深瞭解。在這樣的時代,我國務實地用急風暴雨的作風去除以前的制度、規矩,因為現實需要制定適合的辦法,更新發佈政策,以此做為國家可以存在獨立的一大重要方法。現在貴國也不可不以去除舊的制度謀求新的制度為當務之急,趕快從此更新,如果你們遵從這原則,那麼國家可以相安無事;不然的話,難道能免於敗亡的必然嗎?
你們與我日本相戰,那一定至於戰敗的結果,恐怕不等推算就已經確定很久了。既然處在這樣國運窮迫的時候,臣子中做為國家效忠的人,怎麼可以白白向滔滔頹敗的波浪里舍棄自己,而就說報國了呢?憑藉上下數千年的文明,縱橫幾萬裡的疆域,文化燦爛地大物博,世界上歷史最悠久國家的條件,使它終有一天恢復興盛,皇家版圖永遠安寧,又有何難?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如果見到情勢不可能有所作為,時局說不上好,即以全軍船艦暫時投降敵人,而用國家興廢的觀點來看它,實在是一些小節,有什麼想不開的?卑微的我於是用手指指著天上的太陽發誓,斗膽請您暫時旅遊日本。深切願望您積蓄餘力,以等待他日貴國復興的時候,努力操勞做出政績,用以報答國家的恩德。希望您能接納啊。
貴國史冊所載,像越王勾踐雪會稽之恥以成大志的例子很多,實在不用多說。法國前總統末古末啞恆曾經投降敵國,以待時機;以後歸助本國政府,更革前政,而法國未嘗加以醜化汙辱,而且仍推選他為總統。土耳其的啞司末恆拔香,夫加那利一敗,城市被攻陷自身成為戰俘。等到歸國的那天,即授軍事長官的高位,成就改革軍制的偉大功勳,也沒有聽到有阻撓他大謀的人。您如果來日本,我能保證我天皇陛下用大度優容的態度對待您。我陛下對待自己臣民的謀逆者,豈僅赦免其罪而已呢?如榎本海軍中將,大鳥樞密顧問等,衡量他們的才藝,授職封官,類似的例子不少。現在,您非他本國的臣民,而且是傳揚威名赫赫的人,其優待的隆重,自然必定更勝別人數倍了。到現在您應該決定的事,就有兩件:如果貴國依然不醒悟,緊緊遵守往常的規矩,因此上升到壞的極點,而您還要同歸於盡嗎?還是積蓄留存餘力,用來為他日謀劃呢?
從來貴國軍人與敵軍往返書信,大都以壯語豪言,互相酬答,或者炫耀其強大或者掩蓋其弱點,以此做為顯示能力的事。我的這封書信,確實發自於友誼的至誠,決非草率寫成,請您仔細體會。如果萬幸容納我的想法,那麼我等待您的回信賜予降臨。到那時我把實行方法,再為詳細陳述。
謹慎寫下上面的文字。
明治二十八年一月二十日
伯爵大山巌 頓首
伊東佑亨 頓首
原版
大日本帝國海軍總司令官中將伊東佑亨致書與大清國北洋水師提督丁軍門汝昌麾下:
時局之變,僕與閣下從事於疆場,抑何其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國事也,非私仇也,則僕與閣下友誼之溫,今猶如昨。僕之此書,豈徒為勸降清國提督而作者哉?大凡天下事,當局者迷,旁觀者審。今有人焉,於其進退之間,雖有國計身家兩全之策,而為目前公私諸務所蔽,惑於所見,則友人安得不以忠言直告,以發其三思乎?僕之瀆告閣下者,亦惟出於友誼,一片至誠,冀閣下三思。
清國海陸二軍,連戰連北之因,苟使虛心平氣以查之,不難立睹其致敗之由,以閣下之英明,固已知之審矣。至清國而有今日之敗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蓋其墨守常經,不通變之所由致也。夫取士必以考試,考試必由文藝,於是乎執政之大臣,當道之達憲,必由文藝以相升擢。文藝乃為顯榮之梯階耳,豈足濟夫實效?當今之時,猶如古昔,雖亦非不美,然使清國果能獨立孤往,無復能行於今日乎?前三十載,我日本之國事,遭若何等之辛酸,厥能免於垂危者,度閣下之所深悉也。當此之時,我國實以急去舊治,因時制宜,更張新政,以為國可存立之一大要圖。今貴國亦不可不以去舊謀新為當務之急,亟從更張,苟其遵之,則國可相安;不然,豈能免於敗亡之數乎?與我日本相戰,其必至於敗之局,殆不待龜卜而已定之久矣。
既際此國運窮迫之時,臣子之為家邦致誠者,豈可徒向滔滔頹波委以一身,而即足雲報國也耶?以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裡,史冊疆域,炳然龐然,宇內最舊之國,使其中興隆治,皇圖永安,抑亦何難?夫大廈之將傾,固非一木所能支。苟見勢不可為,時不雲利,即以全軍船艦權降與敵,而以國家興廢之端觀之,誠以些些小節,何足掛懷?僕於是乎指誓天日,敢請閣下暫遊日本。切原閣下蓄餘力,以待他日貴國中興之候,宣勞政績,以報國恩。閣下幸垂聽納焉。
貴國史冊所載,雪會稽之恥以成大志之例甚多,固不待言。法國前總統末古末啞恆曾降敵國,以待時機;厥後歸助本國政府,更革前政,而法國未嘗加以醜辱,且仍推為總統。土耳其之啞司末恆拔香,夫加那利一敗,城陷而身為囚虜。一朝歸國,即躋大司馬之高位,以成改革軍制之偉勳,迄未聞有撓其大謀者也。閣下苟來日本,僕能保我天皇陛下大度優容。蓋我陛下於其臣民之謀逆者,豈僅赦免其罪而已哉?如榎本海軍中將,大鳥樞密顧問等,量其才藝,授職封官,類例殊眾。今者,非其本國之臣民,而顯有威名赫赫之人,其優待之隆,自必更勝數倍耳。
第今日閣下之所宜決者,厥有二端:任夫貴國依然不悟,墨守常經,以躋於至否之極,而同歸於盡乎?亦或蓄留餘力,以為他日之計乎?從來貴國軍人與敵軍往返書翰,大都以壯語豪言,互相酬答,或炫其強或蔽其弱,以為能事。僕之斯書,洵發於友誼之至誠,決非草草,請閣下垂察焉。倘幸容納鄙衷,則待復書賚臨。於實行方法,再為詳陳。
謹布上文。
明治二十八年一月二十日
伯爵大山巌 頓首
伊東佑亨 頓首
後記
在中華帝國的咸豐、同治年間,發生在中國國土上的種種事變,從太平天國內亂到外國勢力的入侵,使隔岸觀火的日本人明白了一個道理:避免外國勢力入侵的最好辦法,並不是提心吊膽地關著國門,而是要不遺餘力地發展自己。與中國曆代皇帝“海禁”的對外政策相反,日本明治天皇在他即位的那一天宣佈了他的“國策”:“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於四方。”這個國策的擴張思路多少年後仍沒有改變:控制朝鮮半島以衝出小島踏上亞洲大陸,進而控制蒙滿,最後征服整個中國。
而中華帝國散發出腐朽味道的體制已經令這個大國千瘡百孔。即使從版圖和歷史積累的角度上看,它可能在國力上並不比日本差多少,許多方面甚至遠遠在日本之上,但是,帝國政治的腐朽使任何力量都解救不了它最深刻的危機。它就猶如一條破舊的大船,哪怕是一股小小的風浪,便可以讓它面臨顛覆的境地。何況是在爆發了戰爭的情況下。
戰爭爆發了,當帝國的艦隊遭到日本海軍襲擊並且受到重創的時候,軍方不敢、也不願意把這個消息報告給皇宮,因為當時正是帝國皇太后60大壽的慶典期間。帝國海軍的所有軍艦都是在光緒十四年以前購買的,從那時到戰爭爆發的光緒二十年,帝國政府明令禁止海軍再購買軍艦和更新設備,理由是“時艱款絀”。然而,誰能相信如此龐大的帝國會窮到連幾艘軍艦都買不起的地步?據說僅僅維持帝國皇太后慈禧一天的生活,就需要用4萬兩銀子,天天4萬兩銀子,足見國庫之豐厚。
1894年11月7日,中國那座沒有了一兵一卒的城市大連陷落。黃昏時分,城內滿城大火,風雪中日軍把中國百姓不分老幼驅趕到城外進行報復性屠殺,中國百姓的血流進護城河已經結了薄冰的河面上,河面的薄冰因熱血流過而融化。
而正是在這一天,帝國的皇太后正在紫禁城內慶祝她的“萬壽吉日”。早上7時,慈禧身穿龍鳳呈祥的禮服,由樂壽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頂轎,在身穿紅綢紗衣的校尉和太監的簇擁下,從寧壽宮到承乾宮拈香。韶樂聲中,皇帝、皇后和文武百官先後行跪拜大禮,然後是盛大的皇家宴會,宴會上演出了華麗的中國戲——京劇。內務府的賬本上記載著為皇太后過生日所花費的銀兩數字,數字之巨大足以讓全世界為之瞠目。作為女人,這位皇太后為自己的生日準備的首飾合黃金1萬兩,合白銀38萬兩。她為自己的生日準備的衣服,包括各色綢緞龍袍、青白肷皮、灰鼠皮氅衣、彩繡壽字圖案襯衣等等,分別由蘇州、杭州和江南三個織造局承製,共花費白銀23萬兩。慈禧從頤和園回紫禁城所經過的道路被分為60段全部進行了修飾,其間還搭建了新的綵棚、彩殿、龍棚、經棚、戲臺、亭座等裝飾性“點景”209座,修飾造價共計白銀240萬兩,加上紫禁城內的宮殿修飾、賀禮宴會、演出唱戲、皇家賞賜和各省進貢,帝國皇太后一個生日的花費該在1000萬兩白銀以上。這個數字,和帝國政府賬本上的海軍經費差不多。但是,帝國的皇太后又想修建一座私人花園,於是,海軍軍費被“暫時”借用了。
關於頤和園的修建到底挪用了多少帝國海軍軍費,至今依舊是一筆糊塗賬,因為除了動用海軍軍費之外,“十八行省,各方搜刮”,各省的解繳,戶部的撥發,各級官員的“敬獻”,所有的賬目混在一起總數大約為白銀3000萬兩。關於頤和園修建費用的數字,由於統計方法的不同,略有差別。“3000萬兩”出自《清宮遺聞》:“修頤和園款多出之海軍經費,聞約三千萬兩。其修理費,則出土藥稅”。轉引自《中國近代史上的關鍵人物》(上),(臺)蘇同炳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4月第一版,第277頁。當時,英國和德國製造的最現代化的戰艦價格大約是50萬兩白銀,而帝國北洋艦隊鼎盛時期軍艦總數不過25艘左右,這樣算來,帝國皇太后每半個月就要花費掉買一艘巡洋艦的錢,而她修建私人花園的錢足以讓帝國擁有三支由最先進的戰艦組成的北洋海軍艦隊。
就在慈禧皇太后的生日慶典達到高潮的時候,旅順緊跟著大連陷落。在日本第一軍團司令山地元沼的命令下,四天之內,日本軍人只幹一件事,就是對中國婦女肆意凌辱,對中國平民殘酷屠殺。日軍從旅順東面的上溝殺到西面的太陽溝,中國平民幾乎沒有一人倖免,城內城外到處是開膛破肚的中國男女老幼的屍體。1894年11月28日的《紐約與世界報》報道說:“旅順的日軍從攻陷旅順的第二天開始,連續四天殺害了約6萬名非戰鬥人員、婦女和兒童,在整個旅順免遭殺害的清國人不過是為掩埋屍體而倖存的36人。”
無法得知這位日本軍人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時刻與自己的戰爭對手談論主題如此重大的國家政治問題。這個日本軍人從中華帝國的科舉制度開始說起,比照日本曾經經歷過的辛酸歷史,解剖中華帝國衰敗的原因。奇特的是,這些關於國家變革的理論竟然出自日本的一介武夫之口,由此可見日本人對自己國家的崛起有著多麼深刻的感受和認識,它確實需要中國人“虛心平氣”地深思,思“墨守常經不諳通變”之痼。在世界政治格局發生鉅變的時代,對於封閉的中華帝國來說,“更張新政”已是“國可存立之一大要圖”,否則,這個巨大的帝國即使再買多少軍艦也難逃覆沒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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