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敗宋衛平:一個出租車司機都會稱讚的好人,卻不是好商人

融綠大戰之後,宋衛平似乎在逐漸遠離喧囂的商業世界,他在媒體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默默地耕耘著藍城小鎮。這兩年上百家房地產公司衝擊千億的高歌猛進下,田園牧歌卻成了宋衛平的主旋律——他總是與眾不同,自成一體。

2019年五一前夕,宋衛平的一個舉動再度引起媒體關注。

4月25~30日,作為創始人的宋衛平共減持綠城222.05萬股票,佔到綠城已發行總股本的0.1023%。如今,宋衛平在綠城只剩下10.6%的股份,一個小股東而已。按照香港聯交所的同業競爭監管要求,他應該會繼續減持到10%以下,這樣才能解決藍城和綠城同業競爭的問題。

自從2011年綠城爆發資金鍊危機以來,綠城的命運已經被深刻地改變了——這是一個很長很複雜的故事,綠城相繼引入九龍倉、融創再到最終得手的央企中交集團,系列動作的最終指向,那就是宋衛平要不斷地稀釋股份,逐漸淡出綠城。這次減持股票,更是最直接的表現。

綠城曾是地產行業的品質標杆,在經歷了這些變故之後,它的命運頗讓人感嘆。2018年8月,綠城中國行政總裁曹舟南辭職,中交集團張亞東空降接任。曹舟南被認為是宋衛平的門徒,他的離開對綠城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去年,摩斯在杭州見一位好友,剛上出租車就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不知不覺聊到了杭州最有名的幾位大老闆。

聊到宋衛平時,前排那個完全被我們忽略的出租車師傅突然轉過頭,有點激動地插話說:“馬雲做的是很大,但是宋衛平做事不是先看錢,而是首先要把事做好。這才是真男人。”說完還豎起了大拇指。我們這才意識到,他已靜靜地聽我們討論了很久,實在忍不住才分享他的看法。

而在四五年前,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融綠大戰(融創收購綠城)發生時,另一位杭州出租車司機和摩斯聊起宋衛平,充滿惋惜和不解。在杭州,宋衛平就是這樣一個傳奇——連出租車司機都會主動談起他,而且總是帶著某種情感。

宋衛平之所以能獲得杭州租車司機的讚美,是因為他是個好人。說一個人是好人很像在罵人,但在杭州,宋衛平的所作所為,普通人能用肉眼能辨識。綠城做的回遷房,甚至比周邊的商品房還好;摩斯聽到無數專業人士對宋衛平的讚美,有的說綠城的房子找不到一根歪的踢腳線,有的說綠城連地下車庫都按照承諾用了非常好的石材。在浮誇的地產行業,宋衛平是那個說到做到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幾乎用一己之力,以個人的審美追求,推動了房地產行業審美標準的提升。很多人評價宋衛平做的房子不是產品,而是作品。杭州是中國公認最美的城市,摩斯認為只有這樣的城市,才會出現宋衛平這樣有審美高度的人;而宋衛平的那些建築作品,也成為杭州城市之美的一部分。

但一個好人,通常不會是一個好商人。宋衛平藝術家般的性情,既把綠城送上頂峰,也把它推向低谷。從2011年以來,摩斯寫過多篇綠城及宋衛平的報道,見證了很多綠城的關鍵時刻。如今回過頭來想,綠城多舛的命運其實在2009年已經被決定,那時的宋衛平意氣風發,在土地市場拿下很多地王,而這些地王正是壓垮綠城資金鍊的直接原因之一。

宋衛平講過一個令摩斯印象相當深刻的故事,摩斯一直沒有把它寫出來,如下:

“……當時夕陽西下,(我)看到太湖邊那塊地,(夕陽)映在湖面上真的太美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著了魔,心裡好像有個聲音說這地我一定要拿下,一定要做一個配得上這塊地的產品出來。別人做我不放心……”

他說的這塊地,就是2009年蘇州太湖邊的那個地王,一度是一個巨大的窟窿,後來引入合作者才擺脫困局。對於城市和土地,他用情太深,最終也為情所累。

宋衛平對於中國商業的價值可能被低估了,因為按照以成敗論英雄的價值觀來看,他不會成為很多人的榜樣。但是如他所言,哪怕哪天人不在了公司不在了,綠城的房子還是城市之光,還在守望著城市。

這就是為什麼杭州的出租車司機對他有感情的原因吧。

下面這篇文章是2015年摩斯的作品,當時綠城剛剛引入融創,融綠大戰還沒有苗頭。宋衛平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怎樣影響了綠城的命運?請讀下文。


成敗宋衛平文/黃秋麗

宋衛平活得很簡單。

晚上9點鐘的時候,他在綠城玫瑰園酒店的咖啡廳點了一碗片兒川(麵條),這是他的晚飯。

他早就不戴手錶了,覺得那是個累贅。經常穿POLO衫,坐駕是一輛開了多年的舊車。身為鉅富且有才情,但他對書畫古董概無興趣。“這樣省去了很多麻煩。”他說。

5月27日又是忙碌的一天。宋衛平在玫瑰園酒店見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他們大多數是綠城的員工,這次談話關係到他們在綠城去留。在15公里之外的綠城公司總部,還有和他一樣忙的壽柏年和孫宏斌,接連的會議排滿了一整天。幾天之前,這3個男人之間的一樁交易,導致了地產行業品質標杆企業綠城改換門庭,創始人宋衛平及搭檔壽柏年成為第三大股東,融創董事長孫宏斌成為綠城大股東。現在收購後的整合、人事交接工作已經開始。

“如果我不再做事,那就是放棄。只要我還在做事,哪怕是去做老師、做門衛,都不能算是放棄。”宋衛平說,“我只是放棄了一塊業務而已。”

58歲的宋兩鬢斑白,略顯疲憊,但絲毫沒有鬥志消退的跡象。在出售了自己苦心經營20年的綠城股份之後,他把新公司名字改成了藍城,準備專心做代建、農業、養老、醫療。這些領域幾年前進入,已經小有成果。他甚至不無豪邁地說,捨得是為了做得更好,“現在綠城為100萬人服務,養老做好了可以為2、3億的老人服務,農業可以為4、5億的農民服務,醫療做好了可以為13億人服務。”

成敗宋衛平:一個出租車司機都會稱讚的好人,卻不是好商人


但他在情感上的失落是顯而易見的。5月22日公司內部會議上,他說到綠城“真誠、善意、精緻、完美”的宗旨時,忍不住哽咽。在更早的時候,他在公司念業主發來的挽留短信時,也忍不住失聲。

從2011年以來,這位大亨在情感上一直處於受挫狀態。2011年9月,綠城開始被破產的流言所困。2012年斷臂求生,引入香港上市公司九龍倉作為第二大股東,又將一部分項目賣給融創。2013年新疆項目遭遇合作方的惡意構陷,人心之叵測令他一整年不能釋懷。2014年經濟下行,中高端房地產的銷售越發困難,綠城也將再次面臨考驗。在這樣的時刻,老搭檔壽柏年健康出現問題,宋衛平與九龍倉又產生分歧,而公司內部沒有接班人。“出售綠城股權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宋衛平說,公司應該讓比他更有激情、更有鬥志的年輕人接手。

這位有傳奇色彩的產品教父,即將告別他曾經的舞臺。在一個被懷疑是否“流著道德血液”的行業,他得到了非同一般的讚譽——幾百條業主的短信,“像在開追悼會”;新聞發佈會上女記者獻上的擁抱;以及鋪天蓋地而來的諸如“房地產行業的一顆良心湮滅”、“工匠精神在商業遊戲面前徹底破產”等等惋惜評論。

對所謂工匠精神的讚美是膚淺的,永遠有比宋衛平造出更好房子的人。不過,宋在最功利、最浮華的地產行業用產品闡釋了一種罕見的價值觀。即事物自有其理想狀態,要按它最理想的狀態去努力,惟其如此世界才能變得更好。他的工匠精神、城市美學,不過是這種價值觀結出的果。

宋衛平頗具儒家理想人格,他說自己要過得好,必須讓周圍的人都過得好,“你別無選擇、無處可逃,你要老老實實去做,自己的心亮亮的,同時照亮很多人,相互照亮就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但他這些年過得好像並不好,若以成敗論英雄,他失敗了。

“我大概是被慣壞了”

對審美、對品質的極致追求,

怎樣變成了對市場的傲慢?

“星星月亮的比例,夜空、山峰,水的平、樹的直,搖曳,起伏,大自然的韻律無時無刻地說,上帝的審美觀就是這樣的。它們已經溶解到我們的基因裡了。”

宋衛平在說這番話時,好像進入了自我催眠狀態,畫面一一他在眼前展開,坐在對面能感到他心情的波動。他對美很敏感,甚至覺得自己有點通靈。他把所感受到的美,融入了綠城的房子中。

他有些廣為流傳的段子:因為立面顏色不好看,敲掉重做;因為一個窗戶弧度不夠好,敲掉重做。據說他能用肉眼看出極小的工程誤差,發現了還是重做。還有人統計過綠城園林中的植物,那是個雅緻而豐富的發現。

只有美是不夠的,還要有善。綠城有一套完善的園區服務體系,在很多業界人士的評價中,綠城物業服務甚至超過萬科。除了對居民日常生活的服務之外,還有像“海豚計劃”這樣打著宋氏烙印的服務項目。他希望綠城小區中所有的孩子都要學會游泳,而且要從蛙泳開始學,這樣可以保持優美的泳姿。而且一定要請專業教練來教游泳,所有的費用由綠城負擔。

“你教會他游泳,哪一天說不定就救一個人。你不教,說不定哪天淹死了。”宋衛平說。他從小愛游泳,在水中的自由和駕馭感,讓他相信會游泳和不會游泳的人世界觀不同。在綠城的小區還有針對老人的頤樂學院,老人們可以在這裡學習交流。

宋衛平要構建一個帶著士大夫審美趣味的理想世界,不僅僅雅緻,而且少有所養、老有所依,還有真誠和善意。

但市場的投票,對綠城做了一個最血腥的回答。

從2008年以來,每一次調控,綠城都處於危險邊緣。直接原因是,綠城產品線以中高端為主,大多數人買不起。一旦調控或者市場波動,這類房子總是會最先受到影響。

在壽柏年的反思中,綠城到了300億規模,應該擴大產品線。“以前規模小的時候可以只做金字塔尖上的項目,而規模變大的時候,我們其實應該往下面走,做性價比高的房子。”壽柏年說,規模小的時候資金缺口就幾個億,很容易騰挪;而規模大了資金缺口有上百億,空間就很小了。如果綠城多一些針對剛需的產品,在銷售回款上會容易些,一定程度上能緩解綠城的資金壓力。

至於為什麼不多做一些性價比高的房子,宋衛平的回答是“沒有便宜的地呀”。但同行們不這樣看。杭州的一位開發商說,宋衛平和官場一直保持很遠的距離,勾兌很少,這是他拿不到便宜地的一個原因,但主要原因是他醉心於做高級的產品。“老宋沒有這個(做剛需產品)意識,所以他的手下也不會往這個方向努力。”

宋衛平不是嫌貧愛富的功利之徒,賺錢不是他的人生動力。綠城做了大量的保障房、安置房,通常這些房子的品質比周邊的商品房還要好。2004年桂花城讓綠城在杭州一舉成名,這就是一個性價比很高的經典項目。宋衛平後來認為這樣的項目太低端,在三四線可以做商品房,在大城市只能做成保障性住房。

宋衛平總是希望產品不斷升級。他自豪的是,像綠城杭州的西溪誠園和蘭園,即使放在紐約、倫敦也是一流的好房子。但是這樣不斷升級的結果就是客戶的購買力越來越小,因為買得起這些房子的客戶群,往往已經買了2套、3套綠城的房子。

這種對美學的極致追求,一定程度上變成了對市場的傲慢。杭州一位開發商認為,宋衛平的姿態是給予型的,而不是共建型的。“宋衛平是把他認為正確的給予大家,而不是心悅誠服地聽聽市場需要什麼。”他舉例說,綠城外牆必然是幹掛石材,對於很多消費者來說並不是必須的,即便換成真石漆綠城的房子依舊是好房子,但是買得起的人會更多。孫宏斌也曾經問過宋衛平,是否有必要在三四線城市,也做一二線那麼高品質的項目?

但宋衛平的這種偏執,正是綠城之所以成為綠城的關鍵。2007年,火熱的大牛市,復星董事長郭廣昌在參觀綠城之後,很吃驚地對壽柏年說:“客戶認為好的房子就是好房子,你們這麼精打細磨的,把時間全給浪費了。”但綠城沒有隨波逐流,用快速週轉的方式賺錢,它堅持做品質。

宋衛平對認真做過一個定義:一個事物有他的應該有的、本來就有的真相或者理想狀態,認識和實踐達到它的過程叫做認真。在他看來,房子本該如此,他所做的不過是順天順地而已。這種對理想狀態的主動追求,在一個充滿暴利誘惑的行業裡難能可貴。但這並不必然導致對市場的傲慢。

“我大概是被慣壞了,”宋衛平說,2008年之前的那輪大牛市讓他有點掉以輕心,房子很好賣,他想只要把產品抓好就行了,“從2006年上市前一兩年開始,大概有3、4年我沒有參加經營會議。”這是不是“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戲碼?

2008年,很多公司的命運開始分野。這一年萬科遭遇挫折,迅速地調整了產品結構,從此以剛需產品為主;萬達抓住了城市功能的某些需求,迅速躥紅,成為商業地產巨頭;綠城遭遇資金鍊危機,但四萬億的狂歡讓宋衛平產生了幻覺:2009年綠城有創紀錄的520億銷售額,還有創紀錄470億的拿地金額,其中有很多地王。

綠城甚至沒有戰略投資部門,對大勢的判斷基本上是宋衛平一個人說了算。而這位君王已經多年不早朝。在行業形勢發生根本性改變的2008年,綠城反應遲鈍,它的命運從那一刻已經註定。2010年史上最嚴厲的調控出臺之後,綠城才對行業的變化做出反應,綠城開始做輕資產的房產代建業務,同時對園區服務開始升級。但是,市場並沒有給宋衛平足夠的時間,命運的指針開始往下走。

至於為什麼要拿那麼多的地王?宋衛平說總想盡量多地蓋些好房子,不想讓城市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宋衛平把商業當成一種社會實踐,為股東賺錢從來不是綠城的宗旨,因此他也遭到過批評。“綠城在商業上是失敗的,”壽柏年說,因為它成本太高,在同類公司中利潤率一直是偏低的。綠城的建築材料是行業最好的,施工精度也是最高的,因此它獲得廣泛讚譽,但這也是導致它成本高的主要原因。

這些地最終成為綠城沉重的肉身。肉身在此岸,理想在彼岸,作為橋樑的市場卻在加速垮塌——除了限購、限貸政策,宏觀經濟不景氣、企業主破產是更重要的原因,他們是綠城最重要的消費群。如果綠城做成像百達翡麗那樣的奢侈品牌、甘於很小的市場份額,它也許會活得很好。但

既要高端又要追求規模,悲劇就發生了。

仁者與賭徒

他是一個仁者,

也是一個東方式的權威,

還有一些放縱的性情。

4月份的總辦會上,宋衛平特意讓秘書播放了二戰時羅斯福總統在美國國會的演講視頻。他很喜歡丘吉爾對羅斯福的評價:“如果沒有這個人對民主和自由像大海一樣洶湧澎湃的感情,那麼這個世界會不一樣。”他相信,這種情感是做人做事成功最重要的東西,很多成功與此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他的舉動有深意:在離開綠城之前,這是他要給管理者們留下告誡,什麼是管理者的天職?“我要告訴他們的不是技能,而是本心本情。”

如果沒有賣掉公司,2014年他的核心工作是抓銷售,只有房子賣出去綠城才安全。他認為銷售員的天職是幫助客戶挑到想要的房子,但“如果你認為別人的房子對客戶更合適,那麼你可以不賣我的房子。”能夠理解他這種想法的銷售員很少,管理層裡面有這種境界的人也不多。“孫宏斌是把員工的潛能逼出來,我是引導出來。”宋衛平說,他也會逼員工,但注重心氣和心智。

對於人心、心智,宋衛平總是念念不忘。1997年,綠城只有100多人時,宋衛平明白了一個道理:產品即人品,有什麼樣的人品,就有什麼樣的產品。這個道理是他從松下助之幸的自傳中學到的,這本書成為綠城的“聖經”。綠城的人力資源部被稱為本體建設部,對於公司裡有潛力的年輕人,他常常親自當老師,培養他們的愛人之心。

雖然擅長做豪宅,宋衛平對弱者充滿同情。同齡的朋友講起文革時,父親被關進監獄、爺爺和叔叔同一天跳河自盡的慘劇,宋衛平每每想起來會掉眼淚。有一位母親給他發短信,訴說孩子得來的不易,要求得到在綠城育華學校上學的名額,他同意了。後來孩子學習成績不佳,要交贊助費,這位母親再度訴說生活的不易,要求減免贊助費,他再次同意了。他讓年輕人到貧困山區調查留守兒童、山村教師的境況,並讓他把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教育狀況做一個PPT,在公司分享。他還建議房地產協會關注中小房地產公司生存狀態,認為銀行只給大公司貸款不對,“中小公司就是行業裡面的兒童,怎麼能不管呢?”

讓公眾記住宋衛平的,是10多年前的足球打黑。他對著看不見的黑暗開火,得罪了很多人。他顯然不是一個長袖善舞的商人。2011年在接受本刊記者採訪時,他說:“我就是有這樣的價值傾向,有時候寧可毀滅掉,也不願意受委屈。”

龍湖董事長吳亞軍曾說:“宋衛平是一個人品非常非常好的人。”她用了兩個非常。綠城被收購之後,她在朋友圈發微信說,她和很多人永遠尊重宋衛平。浙商研究會理事長楊軼清說,宋衛平不愛名、不為利,“他心中有一塊很純淨的地方”。


成敗宋衛平:一個出租車司機都會稱讚的好人,卻不是好商人


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格魅力,在一個以成敗論英雄的功利社會中,宋衛平得到的將是嘲弄,而不是讚譽。當他用典雅的語言談論“心智”、“人心”,他對弱者的同情、對黑暗的抗爭,活脫脫是從歷史中走出來的士大夫。他是商界最有儒家理想道德人格的人,但他也沒有超越這種文化的侷限:他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東方式權威。

宋衛平符合所有東方式權威的特點。他絕頂聰明,他發明了圍棋宋氏開局定式,橋牌他也是頂級高手。道德上,他幾乎無可挑剔。在東方的統治結構中,領導者的道德約束力很關鍵。他既是綠城的首席產品官,也是首席營銷官,還是首席培訓官。大部分員工發自內心地崇拜他,他是綠城最大的資產,也是綠城最大的風險。

在綠城,沒有人敢挑戰宋衛平的權威,他就是綠城的國王。他的喜怒哀樂,都會導致綠城的波動。有一些評價:“如果綠城沒有宋衛平,那麼它還是一家公司嗎?”

幾年以前,一位從1990年代就與宋衛平交好的杭州足球記者,拋售了綠城的股票,買入了騰訊的股票。如今,騰訊的股票從300塊漲到了600塊,而綠城的股票從15塊跌倒了不到7塊。他拋售綠城的原因是,“它根本沒有現代企業制度。”

宋明白管理者的天職是什麼。但是他的強勢,事實上造成沒有人敢提不同意見,導致組織創造力的萎縮,一些有能力有個性的人會離開。在這樣的環境下,綠城為什麼沒有從內部培養出接班人,也許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他對自己要求甚高,而能跟上他步伐的人很少。有一次,他在訓人時刻薄地說:“你們千萬不要以為是給我打工,因為你們不配。天下打工的,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配,我是要把老闆的事情考慮得大於等於自己的事情,我把榮譽看的很重。”

東方式的權威並不意味著必然失敗,但它通常的結局是“人亡政息”,很難持續發展。1999年,王石主動辭去了萬科總經理,就是為了避免成為“東方式權威”。

儘管經常罵人、而且罵得很難聽,宋衛平本質上是一個溫暖的人。一位員工描述,他罵人時,如果你表示出被逼入死角、完全放棄抵抗的姿態,他會露出非常溫暖的一面,全力幫你解決問題。在一次大會上,一位女中層不堪被罵,開始掉眼淚。宋衛平轉而安慰她,竟然最後這樣說:“算我錯了,好嗎?”

有這樣的老闆,綠城註定是沒有狼性的公司。

宋衛平還有一些文人的懶散和放縱。公司開會,遲到的永遠是他。綠城始終沒有走上制度化發展的道路,與他本人對制度的藐視有關。

而最不能讓身邊的人接受的,是他賭博。宋是一個自律性很差的人,他以為自己能戰勝人性的弱點,但常常是爭強好勝的魔障完全控制了他,賭徒的性格上來時,他想到的只有一個字:贏。

宋衛平年輕的時候看過山本五十六的傳記,裡面記錄了山本五十六將一個賭場賭垮的故事。宋深以為然,他相信自己也有這樣的能力。但100多年前的賭場規模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當然,他從來沒有賭垮過一家賭場,現在已經放棄了這個目標。

這些年宋衛平的精力已不如從前,他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事無鉅細、親力親為。如果在藍城仍然不能真正建立現代企業制度,依靠科學、理性的方式發展,它的前途依舊堪憂。

接班人

孫宏斌的出現是偶然,

但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宋衛平喜歡的大俠是令狐沖,達觀瀟灑,笑傲江湖。但和他最像的,也許是《神鵰俠侶》裡的楊過。

兩個人都很孤傲,不從流俗;都冷清,情感顛簸。楊過有斷臂之痛,而宋衛平賣掉股權也大同小異。

宋衛平獨自住在綠城玫瑰園酒店,沒有任何家人的陪伴。他沒有孩子,在中國像他這樣的大亨沒有孩子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上述1990年代就與宋交好的記者說,那時的宋生活方式很健康,常打籃球,年底會組織記者們參加公司的拔河比賽、橋牌比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後來迷上了賭博,“也許是與家庭的變故有關係吧。”他曾經問過宋衛平的大姐,為什麼不勸勸他,宋大姐說能和他說上話的人很少,他也就這麼點愛好,那由他去吧。

宋衛平和壽柏年在玫瑰園都有別墅,但是壽從來不在玫瑰園住。綠城的員工們認為,這是壽總好心,怕刺激宋。壽柏年有美滿的家庭,他與父母住在一起,孩子們住在外面。這一次宋衛平決定賣掉股份,壽柏年的夫人是一個關鍵因素,她打電話給宋衛平,告訴他壽的身體不好,這次一定得退休。

壽柏年比宋衛平大4歲,是他的大學同學。他身材高大,性情平和,談吐儒雅,主要負責綠城資本運作,被稱為“宋衛平背後的男人”。大學時期的宋衛平好動,是班上的體育委員,看書不多,但是壽柏年認為他的領悟能力很強。“宋衛平在30多歲的時候領悟到了一些正確的道理,他很偏執地堅持了下來,這是他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壽柏年說。


成敗宋衛平:一個出租車司機都會稱讚的好人,卻不是好商人


他眼中的宋想法很多,對己對人要求很高,事事追求完美,但是比較孤獨。“能夠很理解他的,或者說能夠在執行上非常有效的理解他的人不是太多,”壽柏年說,宋的孤獨也來自家庭的不美滿。他是一個很感性的人,而孤獨會加劇他的情緒上的波動。

一個心靈極為豐富敏感的人,面對這個斑斕駁雜的世界時,往往更願意停留在自己構建的理想世界中,“我的系統是比較封閉的。”宋衛平沒有任何政治身份,也很少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他唯一的社會身份是浙江房地產協會副會長,綠城的行業地位不容他推辭這個身份。總體上,宋衛平不是一個很入世的人。

宋衛平有很多朋友,但也許他們又都不是。但壽柏年一定是他的朋友,親密戰友。宋曾對馬雲讚不絕口,認為淘寶為上億人服務很偉大,稱他是“外星人”。而6月6日,馬雲牽手許家印、成為恆大足球的股東,宋衛平的情感再次受挫。在此之前,他認為馬雲入股綠城足球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憤言馬雲“嫌貧愛富”,而這才是功利世界的通行證。

孫宏斌出現在宋衛平的生活裡,純屬偶然,但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成敗宋衛平:一個出租車司機都會稱讚的好人,卻不是好商人


2007年,孫宏斌到北京綠城御園看房子,第一次遇見宋衛平。那時候順馳剛剛被賣掉,宋衛平拍拍孫宏斌的肩膀,說了些鼓勵的話。孫宏斌是地產行業最傳奇的人物,順馳是他創辦的第一家房地產公司,差一點改變房地產行業格局。此後孫運營自己另一家地產公司融創,2010年融創在香港上市,短短几年已經是房地產行業top10成員。

2011年10月,綠城破產傳言最盛時,孫宏斌在微博上力挺綠城:“行業裡誰都可以死,綠城不能死。否則這不公平!” 他甚至買下無錫綠城香樟園的一套房子,表示支持。2012年6月,經過中間人牽線,融創收購了綠城9個項目的部分股權,並和綠城共同成立了融創綠城房地產公司。

2012年底,壽柏年帶著綠城的管理團隊去上海考察融綠的項目,發現原來很難賣的項目不僅價值漲了,還賣出去了,從綠城派過去的人精神面貌也變了。他回到杭州就跟宋衛平說,如果孫宏斌對綠城有發自內心的認可,接班人可以考慮孫宏斌,他可以補我們的不足。

早在2005年,壽柏年就研究過孫宏斌的順馳。他認為孫宏斌的思路總體是對的,有戰略高度,有商業天賦,還有超強的生存能力——孫宏斌可以用各種手段跟政府講條件,以保證順馳資金鍊的健康。而這些是宋衛平和壽柏年都是欠缺的。

2013年底的一天,宋衛平對壽柏年說,“我們可以考慮跟融創進一步深入的合作”。此時他也已經動心讓孫宏斌接班了。他曾經在公司內部培養過接班人,不成功,壽柏年的孩子也不願意接班。經過與融創1年多的合作,宋衛平對孫宏斌越來越瞭解,兩個人不僅脾氣對路,後者在很多方面比他還高明。他最欣賞孫宏斌越挫越勇的性格,“他的心智比我高”。

2014年4月8號,宋衛平和壽柏年已經做出了把股權賣給孫宏斌的決定。4月12日晚上的酒桌上,宋衛平對孫宏斌說,我和老壽準備把公司賣給你。孫宏斌當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宋衛平接著說,你明天早上去找老壽談吧。

孫宏斌對綠城的認可是發自內心的。從2012年以來,他親自帶著團隊學習綠城的產品,甚至連綠城的醫院都去考察學習。2012年收購綠城的9個項目時,孫宏斌沒有還價。這一次收購綠城的股份,他依然沒有還價。這兩次交易,孫宏斌都認為是值得的。他對壽柏年說:“綠城的品牌是用錢堆出來的,值得用這麼多錢買。”

在宏觀經濟形勢越來越不妙的2014年,孫宏斌能否用他超人的意志、超強的執行力讓綠城度過難關,並且把它重新帶到一個新高度?宋衛平認為把綠城賣給孫宏斌是“他這一生最正確的一個選擇”,他說天下之大,有德者掌之。而他可以去做他更想做的養老、農業。他相信他可以做出全球最好的養老地產,而農業正面臨著一場產業革命,這兩個機會就擺在他面前。當然,還有更加艱鉅的挑戰。

宋衛平並非是這個時代唯一的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和王石有諸多相似,也有諸多不同。王石像是好萊塢電影中的硬漢,有一套國際化的語言體系(王石能用英語演講),他的話90後聽起來也不費勁。宋衛平像是從中國歷史中走出來的士大夫,赤誠而憂憤,他的語言有古典的美。在中國商界,也許只有宋衛平能說出,“天就比股權大”這樣的話,聽懂的人也許不多。

王石和宋衛平有共同的偶像,就是日本戰後崛起的一批企業家。這批日本企業家的共同特點,是既有東方的柔韌、又有西方的格局。2011年,王石到哈佛遊學,開始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他一直按西方新教倫理的那套體系在改造萬科,現在他意識到萬科需要更多吸收中國文化的養分。宋衛平對於西方的價值體系並不陌生,但中國傳統的東西是他精神世界的主流。在現代性上,宋衛平顯然沒有達到他的偶像松下幸之助的高度。

“我具備一個偉大商人的潛質。”宋衛平說,在價值追求上他與松下沒有什麼區別,“沒有利他之心不能成為偉大的商人”。但是,他沒有像松下或者像王石一樣,擺脫東方文化的某些侷限,與時俱進。

在失去一隻胳膊之後,楊過從不羈浪子脫胎換骨成為一代大俠。在賣掉綠城之後,宋衛平是否能夠突破自己的侷限,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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