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廟的肘子,最悠長的鄉思

关帝庙的肘子,最悠长的乡思

船山故里衡陽縣,隱匿著一塊璞玉。大雲山巔白雲飄蕩,山泉從石縫裡飛濺而出,匯流成武水和蒸水。據傳關公與曹操在武水河作過戰,人們為了紀念關老爺,建了座關帝廟,關帝廟香火旺盛,集聚成市,就是如今“一腳達三陽”的關市。上世紀八十年代,撤區並鄉前,關市隸屬長樂區。現在人們仍習慣稱過去長樂區管轄的那片土地為長樂。

舊時的長樂山高林密,九曲十八彎。抗戰時期,“兩衡游擊隊”第二支隊曾活躍在長樂的密林中。衡陽保衛戰後,九死一生的第十軍軍長方先覺被人營救經過長清灣,受到“兩衡游擊隊”總司令王偉能的熱情款待——在當時極為艱苦的條件下,當地百姓搞了一桌酒菜,其中有道菜是長樂人輕易不動用的肘子。

長樂僻隱西鄉山旮旯,過去十分貧瘠,然而這片熱土養育的有血性、講仁義的長樂人,待客的菜餚卻極為講究,過年來客要吃八個碗或十個碗,還全是葷菜。長樂人辦酒席上大禮肉,招待尊貴客人動肘子。長樂肘子味道好,主要是豬養得好,豬肉特別香。長樂開門就是山,野物滿山跑。家豬吃膩了豬潲,時不時溜出欄拱野菜,啃草皮,喝溪水,長得肥大溜圓,肚皮拖地。開春捉回的小豬崽,慢悠悠養一年,臘月請屠夫宰了,留下豬頭、豬尾、內臟和肘子,春節半個月,歇客餐餐不愁菜。

長樂人一般不動肘子,動了就不一般——一個肘子足有六七斤,端上桌威風凜凜,讓人不由想起《水滸傳》中綠林好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情。

二十年前的春節,我和男友輾轉從衡陽坐長途汽車到關帝廟街上。晚飯時分,舅母從廚房端出個大海碗,一塊肘子臥在碗中,顫巍巍吹彈可破。熱騰騰的水汽混著肉香飄散在空氣中,從沒吃過肘子的男友登時呆若木雞,嚥著口水不知如何下手。舅舅用筷子一挑一撥,連皮帶肉劃啦成塊,夾到我們碗裡,堆得老尖一碗。哼哧一口咬下去,頓覺脂溢滿腮,油汁從嘴角肆意流淌。

各地都吃肘子,江南人把肘子稱做“蹄髈”,水鄉周莊有名吃“萬三蹄”。“萬三蹄”是帶骨肘子,小巧玲瓏,約摸兩三斤,與長樂的大轉彎肘子相比,只能是小巫見大巫。長樂肘子倒和名滿天下的“東坡肘子”神似,都是去骨肘子,做法與蘇東坡《豬肉頌》中描繪的如出一轍——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關鍵就是“慢火久煨”,那份醇香味濃全倚仗漫長的時間和踏踏實實的功夫。

長樂肘子選的是豬前腿肘子,皮厚、筋多、膠質重、瘦肉多,碩大氣派——這點與長樂人講禮數、講義氣的脾性息息相關。長樂堂客做肘子也耐得煩,先扒開肘子的肉面,用小刀戳幾個窟窿,抹上鹽和湖之酒醃漬半日,再用大火燒開淖五六成熟撈出,再加八角、桂皮、生薑改用小火慢慢燉焐,焐一兩個小時味就出來了,出鍋前在皮上澆點醬油稍稍上色。盛進海碗帶著熱氣端上桌,濃濃的肉香能將人融化。

衡陽縣誌有“過年客氣的人家生蒸肘子”的記載,此種說法與長樂生燉肘子的做法大相徑庭。蒸肘子水份蒸發外跑,做出的肘子不會太水嫩。而慢火焐肘子,皮肉飽吸水份,肘子會更酥爛、軟韌。

有的地方做肘子要加各種配料打底,如冬筍、梅乾菜、油豆腐。長樂肘子什麼配菜都不用,像極了實誠好客的長樂人,淳樸、純粹、掏心掏肺。

長樂自家人難得吃肘子,一定要等貴客來,只有上門女婿,訂婚未娶的媳婦,遠道而來的城裡親戚,送親的老爺、奶奶才有福享此殊榮。

多年以後,我和愛人方知,那個春節在舅舅家吃的肘子,還是舅娘賒來的。那年舅舅建房欠了一屁股債,沒錢過年。外甥郎上門,舅舅兩口子怕招待不好對不住,才有了那一海碗熱氣騰騰的肘子。

如今,長樂道路暢通,從衡陽驅車一個多小時就能抵達。可惜,沿途到處是採石場。山禿了,曾經清澈見底的武水、蒸水已變得面容模糊——舅舅一家早就進城,二十年前那碗肘子,已成為最悠長的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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