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紀事:一碗東北大米飯背後的歷史往事

吉林紀事:一碗東北大米飯背後的歷史往事

在媒體上看到一位年屆九旬的日本老爺爺,用50多年時間研究把米飯的口感、口味煮到極致,他也因這種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而被樂於標籤化某種事物的日本人譽為煮飯仙人。由於今時的東北,稻米早就成為主食的要角兒,加之時逢東北秋收完畢,正是當年新米上市之時,眼見笑容可掬的日本老者手中晶瑩剔透的米飯飯糰,忍不住重新審視起自己看似最為熟識的米飯來。

吉林紀事:一碗東北大米飯背後的歷史往事

初到東北的朝族移民,取自《中國朝鮮族移民史》

吉林的稻米與朝鮮族移民有關

十九世紀下半葉之前,整個東北地區沒有水稻種植,和稻米最為接近的是數量極小、被叫做粳米(俗稱粳子)的旱稻。絕大多數情況下,(東北人)上下都吃小米,卻沒有大米(《韃靼漂流記》)。清代晚期,朝鮮北部居民越過鴨綠江進入東北地區,開始小規模試種水稻。1865年左右移居於通化縣上甸子、下甸子的朝鮮人開始種植水稻(《滿洲開發四十年史》),後來種植區域逐步擴大到延邊、丹東等地。1900年前後,朝族移民來到吉林城附近,先後在永吉縣的五里河、樺甸縣孫家屯等地開墾荒地,種植水稻。1903年左右,永吉縣的團山河、五里河、牤牛河等江岸已經有三千餘畝的水田開發出來(《吉林市朝鮮族志》)。

二十世紀初,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吞併了朝鮮,越來越多的朝族移民遷居到吉林地區。他們從中國地主手中承租荒地,開墾

那些荒廢了千百年,齊腰深的蒿草地、柳樹叢、松樹林和烏拉草地。他們砍伐樹木,挖出樹根和雜草根,再挖土填坑後整理成平地,然後用草繩量出高低不平的水口,壘池埂,引入山間溪水,把那些從故土帶著寶貴的稻種播種(散播)到水田中。正是這些早期移民到吉林的朝族人的辛勤耕耘,稻米才出現在吉林地區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軟糯噴香的稻米飯越來越受到大眾歡迎。和南方人把稻米飯稱作白米飯不同,東北人把稻米飯叫做大米飯,這裡既有稻米顆粒比粟米(小米)顆粒要大很多的原因,一個“大”字更彰顯了人們對稻米飯口感的喜愛和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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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收割水稻的漢族農民,取自《吉林舊影》

在民國版《永吉縣誌》的農業卷中,記載了一份民國初年吉林周邊水田調查表。在145條記載中,我們看到承租耕種水田的承租人中,不僅有大量朝族農民的姓名:如承租紅石砬子地主高甲三土地的南哲鎬,承租四間房地主陳昶土地的樸乃椒,承租鰲哈達吉林名宦魁升土地的崔永命……記載中還多了滿、漢等民族農民的名字:如承租迺子街地主楊殿奎土地的張友,承租郭範屯地主王琪土地的趙國,耕種自家水田的門檻石地主關慶貴、高永昌、朱喜令……顯然那些開墾水田的朝族移民,已經把水稻的種植技術傳授給了本地人——水稻的種植面積也在民國初年有了進一步的擴大。

然而水稻種植的真正行家還是那些朝族人,我自記事兒起,就聽孤店子一帶的親友提起,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裡負責水稻種植的技術員基本上都是朝族人。事實上今天吉林周邊孤店子、萬昌、江密峰、北大湖等著名的水稻產區,稻米種植技術的完善過程中,無一不有朝族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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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田中辛勤勞作的朝族農民舊影

稻米品質和產量的提升過程

記憶中,我的很多長輩不止一次地抱怨過南方曾調運到吉林出售的一種“線兒大米”,說那種大米的口感實在沒法和東北大米相比。這並非是褒揚所有產自東北的大米——事實上,即便同是東北大米,也因水源、土壤、氣候、地熱等自然因素,具有明顯的口感優劣之分。而諸多因素中無法忽視的是稻米本身的品種差異——自朝族人開始在東北大地種植稻米開始,從品質和產量兩方面下手的優化品種的努力就一刻沒有停歇。

早在民國時期,當時的日本殖民侵略的先鋒——南滿鐵道株式會社就為日後更大規模的經濟掠奪,將水稻品種優化由民間行為轉為企業化行為。1913年他們就開始了水稻品種改良方面的農事試驗,其下屬的熊嶽城試驗場在成功培育出適宜東北南部種植的稻種後,又於1929年以後依靠人工交配,培育出適宜於東北中部、北部種植的“京租”、“嘉笠”兩個品種,以及適宜東北北部種植的“北海”、“田泰”、“青盛”等三個品種。上世紀三十年代,更培育出紅糯一號、小田代5號等水稻品種,在東北大面積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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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偽當局搜刮出荷糧,取自《吉林舊影》

然而在日偽時期,這些改良品種的受益者並非中國各族農民,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日本侵略者。為了滿足其掠奪目的,日偽當局對水稻種植戶變本加厲地剝削和壓迫:1940年制定所謂《糧食管理法》,《特產物管理法》,全面控制稻米的生產;1941年開始,施行的《糧谷出荷制》(《吉林市朝鮮族志》)更是把中國各族水稻種植戶每年的收成搜刮得一乾二淨。在武部六藏出任偽滿洲國國務院總務長官後施行了《食糧配給制度》,每戶憑配給通帳(一種供應品種、數量的憑證)領食糧及生活日用品(《偽滿史料叢書-經濟掠奪》)。大米成為日本人獨享之物,而廣大中國人只有高粱米通帳,不允許吃大米,否則會按經濟犯論處。甚至那些種植水稻的朝族人,供應糧實際上全部都是在糧庫中變質的雜糧(《吉林市朝鮮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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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新中國成立後,吉林地區的水稻種植才真正普惠廣大人民群眾。吉林周邊主要的水稻產區,不僅在水稻品種改良方面有了新的發展,以及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先後開啟的機械化種植等新的農技革新,加之大規模的農田水利建設(如小水庫),使得稻米種植面積擴大具備了一定基礎條件。隨著從散播到條播、簇播,直到實現插秧的種植技術升級,水稻的產量和品質都有了極大的提升——越來越多的吉林人能夠在生活中經常吃到潔白晶瑩的大米飯。隨著時代的發展,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一度比較精貴的細糧大米,成為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糧食,大米逐漸替代了小米、玉米、高粱,成為主食中佔比最高的穀物。近年來,稻花香、長粒香等品種的優質稻米更是以有機、帶胚芽等新理念,讓百姓餐桌上的米飯更加噴香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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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蒸、燜——一碗米飯經歷的“歷史”進程

僅有品種優異的稻米,還無法保證做出一碗令人滿意的米飯。一百多年來,在吉林地區,米飯的製作技藝也經歷了一個複雜的演變過程。

民國時期,大米和小米、粳米一樣,都要經過先煮後蒸兩道工序,才能把米飯做好。淘好下到鍋裡,用寬水煮七八成熟,用笊籬把飯撈出來,放到瓦盆裡,米湯掏出來倒入泔水缸充作餵豬的飼料,鐵鍋重新放進清水,再把盛著飯的瓦盆放在鍋內蒸熟

(《昔日吉林民間習俗》)。

這種做飯方式甚至成為衡量各種穀米質量的評判標準。比如吉林地區旱稻粳米中的精品“岔路河粳米”就因“可煮三次,味不改,飯粒亦不破,謂之頂三水”(《永吉縣誌》)而名揚一時。然而對於大米而言,先煮後蒸做出的米飯雖然不粘,但稻米特有的香味、軟糯、油脂光澤卻常常喪失殆盡。只是由於生活習慣固化,加之物質缺乏,這種人畜兩宜的做飯的方式直到解放後還在鄉村個別家庭頑強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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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族鐵鍋

和滿、漢等民族做飯方式不同,吉林的朝族人很早就用本民族特有的厚重鐵鍋燜飯。把大米淘洗乾淨,放入鍋中,加入適量清水,扣上厚重的鐵鍋蓋,在火上燜制一定時間製成乾飯。這種燜制的米飯的方式,因鐵鍋蓋阻止了米湯外溢,保留了大米特有的稻香,米粒粘糯而不失韌性,米粒上附有油光,口感比煮、蒸而成的米飯好出許多。隨著朝族和其他民族交流的深入,燜飯的方式被推廣開來,並逐步替代了煮、蒸的做飯方式。只不過燜飯的炊具變成了傳統的漢族鐵鍋,而不是朝族專用的飯鍋。

最值得一提的是燜飯的方式會在鐵鍋底形成一層脆硬的鍋巴,由於米粒中的澱粉被糊化,鍋巴嚼在嘴裡會產生一種甜甜的焦香,因而常被眾人爭搶,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這種無奈的副產品甚至是哄孩子的小零食。

改革開放後,燜飯的炊具升級為高壓鍋或電飯鍋,用這種鍋做飯,雖有少量米湯外溢,卻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以往燜飯的所有特點,而且絕少出現鍋巴。近些年,吉林地區許多“柴火燉”飯店紅火起來,他們會使用“一灶出”的方式——大鍋燉菜,附帶小鍋燜飯,而那種小鍋正是重新迴歸人們視野的傳統朝族燜飯炊具的縮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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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做好看似簡單的一碗米飯

古人說“民以食為天”,人們對食物的重視由來已久,而這種重視通常反映在在愛惜糧食上。小時候,家長、老師都在教導“一粒糧食就是農民伯伯一滴汗,一定要愛惜”,一些兒歌更是深入淺出地向人們灌輸從小愛惜糧食的優良傳統:大米飯,噴噴香,農民伯伯種的糧。春天育苗又插秧,夏天還要地裡忙。我們吃飯要注意,不要亂灑米和湯

不過,由於米飯食材單一、做法簡單,很難有本質上的突破,所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烹飪傳統中,做飯往往缺少菜餚製作那般繁瑣。然而隨著對生命意義的感悟越來越深,許多人開始認同這樣一種說法:追求烹飪技藝的極致,實際上是對食物犧牲自己而延續食者生命的尊敬!從這個角度上說,製作花色不如菜品的主食,同樣應當用心對待:

淘米時一定手法輕柔,儘量不去破壞米粒表面的營養物質。合理控制添加清水的量,普通東北圓粒大米吸水性好,比較耐煮,水要比標準(電飯鍋會有相應刻度)略多一些;而長粒香米吸水性差,添水符合標準即可……總之水不要放得太少,以免飯粒夾生。飯做好後也不要急於打開鍋,最好要燜一段時間,讓揮發在米飯與鍋蓋之間的稻米香氣自然回附在米飯上,這樣的米飯吃起來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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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用心,每個人做飯都會生出心得,這些心得也會與煮飯仙人的妙法暗合——如此一來,人們便會理解並感受到那位日本老爺爺做米飯時的心境——只要決定去做或者必須去做,就儘量不要敷衍,一切付出的過程看似是要對得起食物,而一切付出的結果又何嘗不是對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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