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汪曾祺,你的腦海裡浮現的是什麼?
是一戳流油的高郵鹹鴨蛋,鮮甜的乾貝燒小蘿蔔,昆明濃綠的雨;還是庵趙莊的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
讀他的作品,你常常會發現,浮躁的心靜了,無趣的日常活了,生活變得有滋有味極了。
這個被稱之為“文學界泥石流”的老頭,用一支筆,隨意揮幾下筆墨,就能讓你愛上了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
然,縱觀他的一生,卻發現,那個藏在有趣筆觸背後的靈魂,原來和普通人一樣,面臨升學、失業、理想難以實現的種種煩惱,但他卻把磨難重重的人生,過成了詩。
生活再難,也要好好恰飯
如果民國那些年,有直播。
汪曾祺絕對是“吃播”中的“大哥””戰鬥播”。
他在雲南,沒過幾個月,就把家裡給的生活費給吃光了。
不僅連汽鍋雞、烏鍋貼魚、腐乳肉、火腿月餅之類的雲南名吃不放過,就連吃了能見小人的雲南“菌子”、各種口味的米線也全給吃了個遍。
後來,沒錢了,吃不了了咋辦?
汪老想了個辦法,當槍手,給學弟學妹同窗們代寫文章,賺飯錢。
有次他給學弟代寫一篇李賀詩的讀書報告,聞一多看了讚賞不已,“這位同學,比汪曾祺寫得還好!”
殊不知,這篇文章,就是汪老作的,目的——換一口吃食。
有一回,汪老在攤邊吃白斬雞,忽然說了一句:坐失良機。
同行者以為他這常翹課的懶漢終於開悟,想要發憤圖強,為中華之崛起好好學習。正準備勉勵他一番,卻見汪曾祺筷子一伸,夾一口白斬雞放入口中,眯上眼享受無比。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坐食涼雞”,不由氣絕。
別人談到雨,總是無邊愁絲,國仇家恨,而汪老筆下的雨,則是:“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大二那年,汪老失戀了,兩天兩夜不起床。
好友朱德熙嚇壞了,帶著一本字典,前來勸慰。汪老不聽。
朱無奈勸道,人是鐵飯是鋼,再傷心飯還是要吃的,我們去吃早飯吧。
於是—— 半個時辰後,倆人到街上把字典賣了,各吃一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
一碗正宗雲南米線下肚,姑娘什麼的,媽的全忘了。
最誇張的是,當時西南聯大在昆明,常遭轟炸。
每次轟炸,大家都往防空洞跑,唯獨汪老一人悶頭先往松林衝。 眾人不解,向他詢問。
本以為是為了什麼捨命的大義,結果發現,這哥們之所以這般勇敢往松林衝,是因為松子熟了,他嘴饞——想吃。
通過史料,我們輕易能發現,西南聯大那些年,物質條件是極艱苦的。
連教師們住的房子,也漏雨、窄小、有倒塌危險,更別提滿是蝨子、臭蟲的簡陋學生宿舍。
還有隨時來的轟炸、逃命,朝不保夕、家國飄零之感,都在這群少年人年輕的脊背上壓著。
但汪曾祺的筆下,雲南卻是好吃的、是美好的。
這也驗證那句話:生活再難,也要好好恰飯。
一個人若能身處絕境,還能吃的有滋有味,這世上,就沒什麼難能壓垮他。
人活著,要體面從容
汪老讀書時,特懶。
在西南聯大上學時,高興時就上課,不高興就睡覺,晚上泡茶館或上圖書館,把黑夜當白天。
大二英語考試,沒去參加,因睡過頭了;體育課,也因為懶得動,想睡回籠覺,也直接掛了。
除了懶,他還特偏科。
《西洋通史》,只考了37分,補考需考83分,兩次平均才能達60及格分。 這可愁壞了汪曾祺。
最後,他想了個辦法,考試時,拉兩個歷史系的同學坐旁邊,靠著同學情作弊,好不容易過關。
但一直不去上課導致掛掉的體育,他卻不想補,因此只能留級重修。
一年後,他重修補考終於過了,但這時,學校卻出了新規定,所有聯大畢業生都要去給美國軍人做翻譯,不去的就不給畢業證。
汪曾祺不想參政,更不願為美國佬做事,就沒去,於是唸了5年大學的他,最終連個畢業證也沒撈上。
沒有畢業證,嚴重影響了他的求職之路。
因為常常不交作業、不記筆記,朱自清拒絕汪曾祺做自己的助理,於是汪不得不外出謀職。
他搬到一個不足5平米的小房裡,屋內只有一張三屜桌,一個方凳,牆角堆了一床破棉絮,幾本舊書。
白天在桌上寫文章,晚上裹一床舊棉絮,躺在桌上睡覺。
為了吃飯,能賣的東西都拿去夜市上賣了。
汪老那時窮到什麼程度呢?
他曾文中自嘲:“口袋裡的錢要時不時地摸一摸,出門就害怕會摔跤,因為萬一把人家的櫥窗摔破了,沒錢賠。”
因為學歷和戰亂,畢業數年,汪曾祺都求職不順,他心情極壞,絕望處,甚至想跳黃浦江自殺。
沈從文得知消息後,寫信叱責他: “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裡有一支筆,怕什麼!”
在恩師、朋友的救助、鼓勵下,汪曾祺開始筆耕不輟。
然世事難料,被沈從文盛讚“寫的比我好”的汪曾祺,並不被眾人認可,甚至連頭條都發不了。
更糟的是,文革爆發,他被朋友揭發,劃為“右派”,人到中年,一事無成,還被下放農村,進行勞動改造。
直到60歲,《受戒》、《大淖記事》現世,汪曾祺的才華才被世人知曉。
此時,距離他被恩師判定為天才,已過去四十年。 半生榮辱沉浮、失意苦悶,但在他的筆下,卻不見絲毫怨懟、遺憾,端的是是光風霽月、生活可愛、一派從容。
讀汪曾祺,你會發現:
人這一輩子,從來都是失意倍多歡愉少。 有的人掉落泥潭,就成了汙濁的一部分;也有人,選擇從塵埃裡開花。
體面從容,從不是上天給的,而是自己一點點努力掙的。
世界先愛我,我不能不愛它
掛科、留級、作弊、自殺、失業,寫了四十幾年,60歲才一戰成名。
這是汪老慘淡的簡歷A面。
做一手好菜,寫一筆好文章,會畫畫,會唱戲,懂生活百科,有眾多大佬背書,被譽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修煉成精一文狐”。
這是汪老技能點滿滿的簡歷B面。
很多人看到他的文字從容雋永,才華驚豔,卻不曾窺見,這掌聲背後承載了多少人生苦痛。
俗話說的好:文章憎命達。
古往今來,幾乎所有下筆精彩的人,都歷經過坎坷血洗的荒涼人生。
汪老的兒子曾說過一段話,讓人印象頗深:
“爸爸總是把美好的事物呈現給大家,把苦難的東西留在自己心裡,因為他覺得,哪怕是再絕望的時候,他也一定要給一絲絕不會斷絕的希望。”
在提及自己為什麼寫作時:
汪老俏皮的寫了一首打油詩回應:
我本寫作,原因無他。從小到大,數學不佳。考入大學,成天泡茶。讀中文系,看書很雜。偶寫詩文,幸蒙刊發。百無一用,乃成作家。弄筆半紀,今已華髮。成就甚少,無可矜誇。
但一次談話,卻暴露了他的真實心跡: “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於世道人心,使人的情感得到滋潤,讓人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
汪曾祺的文字,直白、靈動,帶著濃烈的生活氣息,不管寫人還是寫物,都鮮活有趣。
他筆下的花,是這樣的:
“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所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的通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他會帶著小得意,一本正經開黃腔:
“他畫了一個斗方,一顆芭蕉,一隻五彩大公雞,掛在畫室。這張畫只能自己畫著玩玩,買是不會有人買的,誰家會在家中掛一張雞|巴圖?”
他看小情侶接吻技術不好,還吐槽:
“我散步,離我不遠長椅上,一男生抱著女生吻,他們吻很長,我都抽了三根菸了,他們還沒有完。吻的並不熱烈,抱得也不是很緊……這樣完全沒有色|情、放|蕩意味的接吻,我還從未見過。”
他還很會挑事兒:
“中國人很會吃雞,廣東的鹽焗雞,四川的怪味雞,常熟的叫花雞,山東的炸八塊,湖南的東安雞,德州的扒雞……如果全國各種做法的雞來一次大獎賽,哪一種雞該拿金牌?”
……
看的越多,越感覺到,汪老真是個有趣的寶藏,隨手一挖就是驚喜。
北京作家凹凸,曾談起自己為何愛讀汪曾祺: “長官不待見我的時候,讀兩頁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見不待見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時候,讀兩頁汪曾祺,便心地釋然,任性由他。”
若覺人生不快樂,不妨讀讀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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