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3 汪曾祺:應該爭取有思想的年輕一代

汪曾祺:應該爭取有思想的年輕一代

汪曾祺寫作照

 戲曲(我這裡主要說的是京劇)不景氣,不上座,觀眾少,原因究竟何在?我認為,根本的原因是:它太陳舊了。

 戲曲的觀眾老了。說他們老,一是說他們年紀大了,二是說他們的藝術觀過於陳舊。中國雖有“高臺教化”的說法,但是一般觀眾(尤其是城市觀眾)對於真和善的要求都不是太高,他們看戲,往往只是取得一時的美的享受,他們較多注重的是戲曲的形式美(包括唱唸做打)。因此,中國戲曲最突出的東西,也就是形式美。相當多的戲曲劇目的一個致命的弱點,是缺乏思想——能夠追上現代思潮的新的思想。戲曲落後於對代,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戲曲的觀眾需要更新。老一代的觀眾快要退出劇場,也快要退出這個世界了。戲曲需要青年觀眾。

 但是青年愛看戲曲的很少。

 什麼原因?

 有人說青年人對戲曲形式不熟悉。有這方面的原因。單是韻白,年輕人就聽著不習慣。板腔、曲牌,他們也生疏。但是形式不是那樣難於熟悉的。有一個崑曲劇院到北大給學生演了兩場,看的青年驚呼:我們祖國還有這樣美好的藝術!青年的藝術趣味在變。他們對流行歌曲已經沒有興趣。前幾年興起的一陣西洋古典音樂熱,不少入迷上了貝多芬。現在又有人對中國的古典藝術產生興趣了。中國戲曲既然具有那樣獨特的形式美,它們是能夠征服年輕人的。並且由於青年的較新的審美趣味,也必然會給戲曲的形式美帶來新的風采。

 有人說,因為戲曲的節奏太慢,和現代生活的節奏不合拍,年輕人看起來著急。這也有點道理。但是生活的節奏並不能完全決定藝術的節奏,而且如果僅僅是節奏慢的問題,那麼好辦得很,把節奏加快就行了。事實上已經有人這樣做。去掉廢場子、廢鑼鼓,把慢板的尺寸唱得近似快三眼,不打“慢長錘”……但是這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要爭取青年觀眾,首先要認識青年,研究當代青年的特點。

 我們的青年是思索的一代,理智的一代。他們是熱情的、敏銳的,同時也是嚴肅的、深刻的。不少人具有攬轡澄清,以天下為己任的心胸,戲曲應該滿足他們的要求。

 當然首先應該多演現代戲。這不是那種寫好人好事的現代戲。企圖在舞臺上樹立幾個可供青年學習的完美的榜樣的想法是天真的。青年希望在舞臺上看到和他們差不多的人,看到他們自己。寫一個改革者不能只是寫他怎樣大刀闊斧地整頓好一個企業。青年人從他們切身的感受中,知道事情絕不那樣簡單。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一個迫切地需要宣傳的思想,但是不能只是寫出一個具有法制思想的正面人物,寫出一個概念。一個企圖體現這樣思想的人必然會遇到許多從外部和內部來的阻力、壓力、痛苦。現在時興一個詞語,叫做“陣痛”。任何新的事物的誕生,都要經過陣痛。年輕人對這種陣痛最為敏感。他們在看戲的時候,希望體驗到這種陣痛,同時,在思索著,和劇中人一起在思索著。沒有痛苦,就沒有思索。輕鬆的思索是沒有的。而真正的歡樂,也只有通過痛苦的思索才能得到,由痛苦到歡樂的人物性格必然是複雜的,他們的心理結構是多層次的,他們的思想是豐富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改革者都是一個思想家,或者簡單一點說,是個有頭腦的人。這對於戲曲來說是有困難的。戲曲一般不能有這樣大的思想容量;以“一人一事”為主要方式的戲曲結構也不易表現複雜的性格。這是戲曲改造的一個難題,但又是一個必須克服的難題。否則戲曲將永遠是陳舊的。

 歷史劇的作用不可忽視。中國戲曲長於表現歷史題材,這是一種優勢。但是大部分戲曲都把歷史簡單化了。我發現不少青年人對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很自然的。他們思索著許多問題,他們要了解我們這個民族,這個民族的現狀、未來,自然要了解這個民族的性格是怎樣形成的,要了解它的昨天。我們多年以來對歷史劇的要求多少有一點誤解,即較多看重它們的教誨作用,而比較忽視它們的認識作用,因此對許多歷史人物的是非功過糾纏不休。其實通過這些歷史人物(包括虛構的人物)能夠讓我們瞭解那個歷史時期,瞭解我們這個民族的某些特點,某些觀念,就很不錯了。比如《爛柯山》這出戏,我們不必去議論誰是誰非,不必去同情朱買臣,也不必去同情崔氏。但是我們知道了,並且相信了過去曾經有過那樣的事,我們看到“夫貴妻榮’、“從一而終”這樣的思想曾經深刻地影響過多少人,影響朱買臣,也影響了崔氏。朱買臣和崔氏都是這種觀念的痛苦的犧牲品。這是我們民族的一個病灶,到現在還時常使我們隱隱作痛。我覺得經過改編的《爛柯山》是能起到這樣的作用的,改編者所取的角度是新的、好的。又比如《一捧雪》。我們既不能把莫成當一個“義僕”來歌頌,也不必把他當一個奴才來批判,但是我們知道,並且也相信,過去曾經有過那樣的事。不但可以“人替人死”,而且在臨刑前還要說能替主人一死,乃是大大的喜事,要大笑三聲一這是多麼慘痛的笑啊!通過這出戏,可以讓我們看到等級觀念對人的毒害是多麼酷烈,一個奴才的“價值”又是多麼的低!如果經過改編的戲,能產生這樣的效果,我覺得就很不錯了。這樣的戲,是能滿足青年在理智方面的要求的。我覺得許多老戲,都可以從一個新的角度,用一種新的思想、新的方法重新處理,徹底改造。

 我們的青年,是一大批青年思想者。他們要求一個戲,能在思想上給予他們啟迪,引起他們思索許多生活中的問題。

 因此要求戲曲工作者,首先是編劇,要有思想。我深深感到戲曲編劇最缺乏的是思想——當然包括我自己在內。

(《新劇本》198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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