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0 汪曾祺:裘盛戎二三事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1920年3月5日生於江蘇省高郵市,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作品有《范進中舉》《受戒》《大淖記事》《晚飯花集》《逝水》《晚翠文談》等。

 裘盛戎把花臉藝術推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以前的花臉大都以氣大聲宏、粗獷霸悍取勝,盛戎開始演唱得很講究,很細,很有韻味,很美。盛戎初露頭角時,有人對他的演唱看不慣,嘲笑他是"妹妹花臉"。這些人說對了!盛戎即便是演粗豪人物也帶有幾分嫵媚。粗豪和嫵媚是辯證的統一。男性美中必須有一點女性美。

汪曾祺:裘盛戎二三事

裘盛戎

 盛戎非常注意宏細、收放、虛實,不是一味在臺上喊叫。這樣才有對比,有映照,有起伏。他在《銚期》中打的虎頭引子,"終朝邊塞"幾乎是念出來的,而且是輕輕地念出來的,下邊"徵胡虜"才用深厚的胸音高唱,這樣才有大將風度。如果上來就鉚足了勁,就不像個元老重臣,像個山大王了。

 《雪花飄》開場四句:"打罷了新春六十七(喲),看了五年電話機。傳呼一千八百日,舒筋活血強似下棋。"盛戎也是輕唱,在敘述中帶點抒情,很瀟灑。這四句散板簡直有點像馬派老生。舊本《杜鵑山》有一場"烤番薯",毒蛇膽在山下燒殺鄉親,雷剛不能下山搭救,他在篝火中烤一塊番薯,番薯的糊香使他想起鄉親們往日待他的恩情,唱道:"一塊番薯掰兩半,曾受深恩30年......""一塊番薯掰兩半"是虛著唱的,輕輕地,他在回憶,"深恩"用足胸腔共鳴,深沉渾厚,感情很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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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盛戎、馬連良、趙燕俠之《杜鵑山》

 盛戎高音很好,但不濫用,用則如奇峰突起,極其提神。《連環套》"飲罷了杯中酒",一般花臉"杯"字多平唱,盛戎拔了一個高。《群英會》黃蓋只有四句散板,盛戎能要下三個"好"。"俺黃蓋受東吳三世厚恩","三"字拔高,非常突出。

 我問過盛戎的琴師汪本貞:"'三'字高唱是不是盛戎的創造?"汪本貞說:"是的。"我說:"'三'字高唱,表現出黃蓋受東吳之恩不止一世,因此才願冒極大風險,詐降曹營。"汪本貞說: "就是!就是!"盛戎在香港告別演出的劇目是《鎖五龍》,那天他不知怎麼來了勁,"二十年投胎某再來","投胎"使了個嘎調——高八度,臺底下炸了窩。連汪本貞都沒有想到,說:"我給他拉了一輩子胡琴,從來沒有聽他這麼唱過。"

 花臉有"炸音",有"鼻音"。一般花臉演員能"炸"就"炸",有eng的字很早就歸入鼻音,聽起來"嗯嗯"作響。這是架子花臉的唱法,不是銅錘的唱法。這是唱"花臉",不是唱人物。盛戎很少使"炸音"、"鼻音"。他唱《盜御馬》"自有那黃三泰與你們抵償","泰"字稍用"炸音",但不過分。《鍘美案》"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封"字只略帶鼻音,盛戎的鼻腔共鳴極好,可以說是舉世無雙。一個耳鼻喉科的蘇聯專家對盛戎的鼻腔構造發生很大興趣。但是盛戎字字有鼻腔共鳴,而無字著意用鼻音,只是自自然然地唱。盛戎演的是人物,不是行當。此盛戎超出於儕輩,以至造成"無淨不裘"的秘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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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盛戎之《鍘美案》

 盛戎善於用氣,晚年在研究氣口上下了很大功夫。他跟我說:"老汪,花臉唱一場戲,得用多少氣呀!我現在歲數大了,不研究氣口怎麼行?"他在氣口運用上有很多獨到之處。《智取威虎山》李勇奇的獨唱有一句大腔,一般花臉都只是唱半句,後面就交給胡琴,盛戎說:"要叫我唱,我就唱全了,用程派,聲音控制得很'小'。"盛戎的唱法有許多地方確實從程派受到啟發。李勇奇唱腔的最後一句:"掃平那威虎山我一馬當先",按花臉慣例,都是在"一馬"後面換氣,"當先"一口氣唱出,盛戎不這樣,他在"當"字後換氣,唱成"一馬當——先......"。他說"當"字唱在後面,"先"字就沒有多少氣了,不足。 

 盛戎的表演能夠揚長避短,不拘成法。他的腿不太好,踢得不高,他就把《盜御馬》的踢腿改成了大跨步,很美,臺下一片掌聲。他"四記頭"亮相,髯口甩在哪邊,沒準譜。到他快亮相的時候,後臺的青年演員就在邊幕後等著:"瞧著瞧著!看他今天甩在左邊,還是右邊!"——"怪!甭管甩在哪邊,都挺好看!"《除三害》的周處,把開氅一甩,往肩上一搭,迤裡歪斜的就下場了,完全是一個天橋雜巴地!這個身段的設計是從生活來的,周處本來是個痞子。 

 盛戎許多表演都是從生活中來,借鑑了話劇、借鑑了周信芳。銚剛殺死國丈,家院一報,銚期一驚,差一點落馬,是有名的例子。見到銚剛,問了一句:"兒是銚剛?"隨即一串冷笑。我問過盛戎,這時候為什麼冷笑,盛戎說:"你真是好樣兒的,你給我闖了這麼大的禍!"戲曲演員運用潛臺詞的不多,盛戎的戲常有豐富的潛臺詞。《萬花亭》郭妃給銚期敬酒,盛戎接杯,口中連說:"不敢!不敢!"聲音很小,又是揹著身,臺下是根本聽不見的,但是盛戎每次演到這裡,從來都是一絲不苟。

汪曾祺:裘盛戎二三事

裘盛戎之《銚期》

 盛戎文化不高,但是理解能力很強,而且表現突出。《杜鵑山·打長工》有兩句唱:"他遍體傷痕都是豪紳罪證,我怎能在他的舊傷痕上再加新傷痕?"是流水板,原來設計的唱腔是"數"過關的。我跟盛戎說:"老兄,這可不成!你得真看到傷痕,而且要想一想。"盛戎立刻理解:"我再來來,您看成不成?"他把"舊傷痕上"唱"散"了,放慢了速度,加一個彈撥樂的單音小墊頭"登登登登......"然後回到原節奏,"再加新傷痕"一瀉無餘。設計唱腔的唐在炘、熊承旭齊聲叫"好!"《烤番薯》裡的一句唱詞"一塊番薯掰兩半",設計唱腔的同志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盛戎說:"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一塊番薯掰兩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基於這種理解,盛戎才能把這一句唱詞唱得有那樣感情深厚。

 盛戎一直想重演《杜鵑山》,願意和我、唐在圻、熊承旭再合作一次,為此曾特意請我和老唐、老熊上家裡吃過一次飯。這時盛戎身體已經不行了,可是不死心。他一個人睡在小屋裡,夜裡看劇本,兩次把床頭燈的燈罩烤著了。 

 盛戎大概已經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肺癌,他跟我說:"甭管它是什麼,有病咱們治病!"他並未喪失信心。 

 盛戎住進了腫瘤醫院,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腦子,不治了,但還想著演《杜鵑山》,枕邊放著劇本。有一次劇本被人挪開,他在枕邊亂摸。他的夫人用報紙捲了個紙筒放在他手裡,他才算安心。他臨終前兩三天,我和在炘、承旭到醫院去看他。他的學生方榮翔領我們到盛戎的病房,盛戎的半拉臉烤電都烤糊了,正在昏睡。榮翔叫他:"先生先生,有人來看您。"盛戎微微睜眼。榮翔指指我,問盛戎:"您還認識嗎?"盛戎在枕上點點頭,說了一個字:"汪"。隨即流下一大滴眼淚。千古文章未盡才,悲夫! 

 1993年7月28日

(《汪曾祺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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