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寫戲詞要擺脫「散文思維」

 一位有經驗的戲曲作家曾對一個初學寫戲曲的青年作者說:你就把它先寫成一個話劇,再改成戲曲。我覺得這不是辦法。

 戲曲和話劇有共同的東西,比如都要有人物,有情節,有戲劇性。但是戲曲和話劇不是一種東西。戲曲和話劇體制不同。首先利用的語言不一樣。話劇的語言(對話)基本上是散文,戲曲的語言(唱詞和唸白)是韻文。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現實。思維的語言和寫作的語言應該是一致的。

汪曾祺:寫戲詞要擺脫“散文思維”

汪曾祺

 要想學好一門外語,要做到能用外語思維。如果用漢語思維,而用外語表達,自己在腦子裡翻譯一道,這樣的外語總帶有漢語的痕跡,是不地道的。寫戲曲也是這樣。如果用散文思維,卻用韻文寫作,把散文的思想翻成韻文,這樣的韻文就不是思想直接的現實,成了思想的間接的現實了。這樣的韻文總是隔了一層,而且寫起來會很彆扭。這樣的韻文不易準確、生動,更談不上能有自己的風格。我覺得一個戲曲作者應該養成這樣的習慣:用韻文來想。想的語言就是寫的語言。想好了,寫下來就得了。這樣才能獲得創作心理上的自由,也才會得到創作的快樂。

 唱詞是戲曲的重要組成部分。寫好唱詞是寫戲曲的基本功。我們通常所說的一個戲曲劇本的文學性強不強,常常指的是唱詞寫得好不好。唱詞有格律,要押韻,這和我們的生活語言不一樣。有的民間歌手運用格律、押韻的本領是令人驚歎的。我在張家口遇到過一個農民,他平常說的話都是押韻的。在蘭州聽一位詩人說過,他有一次和婆媳二人同船去參加一個花兒會,這婆媳二人一路上都是用詩交談的!這媳婦到一個娘娘廟去求子,她跪下來禱告,那禱告詞是這樣的:

 今年來了我是跟您要著哩,明年來我是手裡抱著哩,咯咯嗄嗄地笑著哩! 

 民間歌手在對歌的時候,都是不加思索,出口成章。寫戲曲的同志應該向民間歌手學習。駕馭格律、韻腳,是要經過訓練的。向民歌學習是很重要的。我甚至覺得一個戲曲作者不學習民歌,是寫不出好唱詞的。當然,要向戲曲名著學習。戲曲唱詞寫得最準確、流暢、自然的,我以為是《董西廂》和《琵琶記》的《吃糠》和《描容》。我覺得多讀一點元人小令有好處。元人小令很多寫得很玲瓏,很輕快,很俏。

 另外,還得多寫,熟能生巧。戲曲, 尤其是板腔體的格律看起來是很簡單,不過是上下句,三三四,二二三。但是越是簡單的格律越不好歪咕, 因為它把作者的思想捆得很死。我們要能“死裡求生”,在死板的格律裡寫出生動的感情。戲曲作者在構思一段唱詞的時候,最初總難免有一個散文化的階段,即想一想這段唱詞大概的意思。但是大概的意思有了,具體地想這段唱詞,就要擺脫散文,進入詩的境界。想這段唱詞,就要有律,有韻。唱詞的格律、韻轍是和唱詞的內容同時生出來的,不是後加的。寫唱詞有個選韻的問題。王崑崙同志有一次說他自己是先想好哪一句話非有不可,這句話是什麼韻,然後即決定全段用什麼韻。這是很實在的經驗之談。寫唱詞最好全段都想透了,再落筆。不要想一句寫一句。想一句,寫一句,寫了幾句,覺得寫不下去了,中途改轍,那是很痛苦的。我們要熟練地掌握格律和韻腳,使它成為思想的翅膀,而不是鐐銬。帶著格律、韻腳想唱詞,不但可以水到渠成,而且往往可以情文相生。我寫《沙家浜》的“人一走,茶就涼”,就是在韻律的推動下,自然地流出來的。我在想的時候,它就是“人一走,茶就涼”,不是想好一個散文的意思,再尋找一個喻象來表達。想的是散文,翻成唱詞,往往會削足適履,舌本強硬。我們應該鍛鍊自己的語感、韻律感、音樂感。

汪曾祺:寫戲詞要擺脫“散文思維”

現代京劇《沙家浜》“智鬥”

 戲曲還有引子、定場詩、對子。我以為這是中國戲曲語言的特點,而且關係到戲曲的結構方法。不但歷史題材的戲曲裡應該保留,就是現代題材的戲曲裡也可運用。原新疆京劇團的《紅巖》裡就讓成崗打了一個虎頭引子,效果很好。小時候聽楊小樓《戰宛城》唱片,張繡上來唸了一副對子:“久居人下豈是計,暫到宛城待來時”,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愴之情。“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看看不覺紅日落,一輪明月照蘆花竹”,這怎麼能去掉呢?我以為戲曲作者應該在引子、對子、詩上下一點功夫。不可不講究。我寫《擂鼓戰金山》, 讓韓世忠唸了一副對子:“樓船靜泊黃天蕩,戰鼓遙傳採石磯”,自以為對得很巧,只是臺上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大概是因為太文了。看來引子、對子、詩,還是俗一點為好。

汪曾祺:寫戲詞要擺脫“散文思維”

楊小樓後臺扮戲照片

 戲曲的唸白,也是一種韻文。韻白不用說。就是京白的韻律感也是很強的,不同於生活裡的口語,也不同於話劇的對話。戲曲唸白, 明朝人把它分為“散白”和“整白”。“整白”即火段唸白。現在善寫唱詞的不少,但唸白寫得好的不多。“整白”有很強的節奏,起落開闔, 與中國的古文很有關係。“整白”又往往講求對偶,這和駢文也很有關係。我覺得一個戲曲工作者應該讀一點駢文。漢賦多平板,《小園賦》、《枯樹賦》卻較活潑。劉禹錫的《陋室銘》不可不讀。我覺得清代的汪中的駢文是很有特點的。他寫得那樣自然流暢,簡直不讓人感到是駢文。我願意向青年戲曲作者推薦此人的駢文。好在他的駢文也不多,就那麼幾篇。當然,要熟讀《四進士》宋士傑和《審頭·刺湯》裡的陸炳的大段唸白。

(《劇本》198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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