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我的創作生涯


我的創作生涯(節選)


汪曾祺:我的創作生涯


汪曾祺


我生在一個地主家庭。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貢,——從他那一科以後,就“廢科舉,改學堂”了。他對我比較喜歡。有一年暑假,他忽然高了興,要親自教我《論語》。我還在他手裡“開”了“筆”,做過一些叫作“義”的文體的作文。“義”就是八股文的初步。


我寫的那些作文裡有一篇我一直還記得:“孟子反不伐義。”孟子反隨國君出戰,兵敗回城,他走在最後。事後別人給他擺功,他說:“非敢後也,馬不前也。”為什麼我對孟子反不伐其功留下深刻的印象呢?現在想起來,這一小段《論語》是一篇極短的小說:有人物,有情節,有對話。小說,或帶有小說色彩的文章,是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的。並且,這篇極短的小說對我的品德的成長,是有影響的。小說,對人是有作用的。


我在後面談到文學功能的問題時還會提到。我的父親是個很有藝術氣質的人。他會畫畫,刻圖章,拉胡琴,擺弄各種樂器,糊風箏。他糊的蜈蚣(我們那裡叫作“百腳”)是用胡琴的老弦放的。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沒有見過第二人。如果說我對文學藝術有一點“靈氣”,大概跟我從父親那裡接受來的遺傳基因有點關係。


我喜歡看我父親畫畫。我喜歡“讀”畫帖。我家裡有很多有正書局珂羅版影印的畫帖,我就一本一本地反覆地看。我從小喜歡石濤和惲南田,不喜歡仇十洲,也不喜歡王石谷。倪雲林我當時還看不懂。我小時也“以畫名”,一直想學畫。高中畢業後,曾想投考當時在昆明的杭州美專。直到四十多歲,我還想徹底改行,到中央美術學院從頭學畫。我的喜歡看畫,對我的文學創作是有影響的。我把作畫的手法融進了小說。有的評論家說我的小說有“畫意”,這不是偶然的。我對畫家的偏愛,也對我的文學創作有影響。我喜歡疏朗清淡的風格,不喜歡繁複濃重的風格,對畫,對文學,都如此。


一個人成為作家,跟小時候所受的語文教育,跟所師事的語文教員很有關係。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中三年級,教我們語文(當時叫作“國文”)的,都是高北溟先生。我有一篇小說《徙》,寫的就是高先生。小說,當然會有虛構,但是基本上寫的是高先生。高先生教國文,除了部定的課本外,自選講義。我在《徙》裡寫他“所選的文章看來有一個標準: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這些文章有一個貫穿性的思想傾向,這種傾向大體上可以歸結為:人道主義”,是不錯的。他很喜歡歸有光,給我們講了《先妣事略》《項脊軒志》。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講到“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的時候充滿感情的聲調。有一年暑假,我每天上午到他家裡學一篇古文,他給我講的是“板橋家書”“板橋道情”。


我的另一位國文老師是韋子廉先生。韋先生沒有在學校裡教過我。我的三姑父和他是朋友,一年暑假請他到家裡來教我和我的一個表弟。韋先生是我們縣裡有名的書法家,寫魏碑,他又是一個桐城派。韋先生讓我每天寫大字一頁,寫《多寶塔》。他教我們古文,全部是桐城派。我到現在還能背誦一些桐城派古文的片段。印象最深的是姚鼐的《登泰山記》。“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崍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我當時就覺得寫得非常的美。這幾十篇桐城派古文,對我的文章的洗煉,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


一九三八年,我們一家避難在鄉下,住在一個小廟,就是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庵子裡。除了準備考大學的數理化教科書外,所帶的書只有兩本,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本《沈從文選集》,我就反反覆覆地看這兩本書,這兩本書對我後來的寫作,影響極大。


一九三九年,我考入西南聯大的中國文學系,成了沈從文先生的學生。沈先生在聯大開了三門課,一門“各體文習作”,是中文系二年級必修課;一門“創作實習”;一門“中國小說史”。


沈先生是鳳凰人,說話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小,簡直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他講課可以說是毫無系統。沒有課本,也不發講義。只是每星期讓學生寫一篇習作,第二星期上課時就學生的習作講一些有關的問題。“創作實習”由學生隨便寫什麼都可以,“各體文習作”有時會出一點題目。


我記得他給我的上一班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麼》。有幾個同學寫的散文很不錯,都由沈先生介紹在報刊上發表了。他給我的下一班出過一個題目,這題目有點怪:《記一間屋子的空氣》。我那一班他出過什麼題目,我倒記不得了。沈先生的這種辦法是有道理的,他說:“先得學會車零件,然後才能學組裝。”現在有些初學寫作的大學生,一上來就寫很長的大作品,結果是不吸引人,不耐讀,原因就是“零件”車得少了,基本功不夠。


沈先生講創作,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寫”。我們有的同學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照我的理解,他的意思是:小說裡,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餘部分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的感情要隨時和人物貼得很緊,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不能離開人物,自己去抒情,發議論。


作品裡所寫的景象,只是人物生活的環境。所寫之景,既是作者眼中之景,也是人物眼中之景,是人物所能感受的,並且是浸透了他的哀樂的。環境,不能和人物遊離、脫節。用沈先生的說法,是不能和人物“不相粘附”。他的這個意思,我後來把它稱為“氣氛即人物”。這句話有人覺得很怪,其實並不怪。

作品的對話得是人物說得出的話,如李笠翁所說:“寫一人即肖一人之口吻。”


我們年輕時往往愛把對話寫得很美,很深刻,有哲理,有詩意。我有一次寫了這樣一篇習作,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對話寫得越平常,越簡單,越好。托爾斯泰說過:“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談的。”如果有兩個人在火車站上盡說警句,旁邊的人大概會覺得這二位有神經病。沈先生這句簡單的話,我以為是富有深刻的現實主義精神的。


沈先生教寫作,用筆的時候比用口的時候多。他常常在學生的習作後面寫很長的讀後感(有時比原作還長)。或談這篇作品,或由此生髮開去,談有關的創作問題。這些讀後感都寫得很精彩,集中在一起,會是一本很漂亮的文論集。可惜一篇也沒有保存下來,都失散了。


沈先生教創作,還有一個獨到的辦法。

看了學生的習作,找了一些中國和外國作家用類似的方法寫成的作品,讓學生看,看看人家是怎麼寫的。我記得我寫過一篇《燈下》(這可能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寫一個小店鋪在上燈以後各種人物的言談行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散散漫漫,是所謂“散點透視”吧。沈先生就找了幾篇這樣寫法的作品叫我看,包括他自己的《腐爛》。這樣引導學生看作品,可以對比參照,觸類旁通,是會收到很大效益,很實惠的。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的問題。我以為創作不是絕對不能教,問題是誰來教,用什麼方法教。教創作的,最好本人是作家。教,不是主要靠老師講,單是講一些概論性的空道理,大概不行。主要是讓學生去實踐,去寫,自己去體會。沈先生把他的課程叫作“習作”“實習”,是有道理的。沈先生教創作的方法,我以為不失為一個較好的方法。


我二十歲開始發表作品,今年七十歲了,寫作生涯整整經過了半個世紀。但是寫作的數量很少。我的寫作中斷了幾次。有人說我的寫作經過了一個三級跳,可以這樣說。四十年代寫了一些。六十年代初寫了一些。當中“文化大革命”,搞了十年“樣板戲”。八十年代後小說、散文寫得比較多。有一個朋友的女兒開玩笑說“汪伯伯是大器晚成”。我絕非“大器”,——我從不寫大作品,“晚成”倒是真的。文學史上像這樣的例子不是很多。不少人到六十歲就封筆了,我卻又重新開始了。是什麼原因,這裡不去說它。


有一位評論家說我是唯美的作家。“唯美”本不是屬於“壞話類”的詞,但在中國的名聲卻不大好。這位評論家的意思無非是說我缺乏社會責任感、使命感,我的作品沒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和教育作用。我於此別有說焉。


教育作用有多種層次。有的是直接的。比如看了《白毛女》,義憤填膺,當場報名參軍打鬼子。也有的是比較間接的。一個作品寫得比較生動,總會對讀者的思想感情、品德情操產生這樣那樣的作用。比如讀了孟子反不伐,我不會立刻變得謙虛起來,但總會覺得這是高尚的。作品對讀者的影響常常是潛在的,過程很複雜,是所謂“潛移默化”。正如杜甫詩《春雨》中所說:“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我曾經說過,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於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潤,讓人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詩意的。你很辛苦,很累了,那麼坐下來歇一會,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讀一點我的作品。

我對生活,基本上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認為人類是有前途的,中國是會好起來的。我願意把這些樸素的信念傳達給人。我沒有那麼多失落感、孤獨感、荒謬感、絕望感。我寫不出卡夫卡的《變形記》那樣痛苦的作品,我認為中國也不具備產生那樣的作品的條件。


一個當代作家的思想總會跟傳統文化、傳統思想有些血緣關係。但是作家的思想是一個複合體,不會專宗哪一種傳統思想。一個人如果相信禪宗佛學,那他就出家當和尚去得了,不必當作家。廢名晚年就是信佛的,雖然他沒有出家。


有人說我受了老莊思想的影響,可能有一些。我年輕時很愛讀《莊子》。但是我自己覺得,我還是受儒家思想影響比較大一些。我覺得孔子是個通人情、有性格的人,他是個詩人。我不明白,為什麼研究孔子思想的人,不把他和“刪詩”聯繫起來。他編選了一本抒情詩的總集——《詩經》,為什麼?我很喜歡《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曾點的這種瀟灑自然的生活態度是很美的。這倒有點近乎莊子的思想。


我很喜歡宋儒的一些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生意滿”,故可欣喜,“苦人多”,應該同情。我的小說所寫的都是一些小人物、“小兒女”,我對他們充滿了溫愛,充滿了同情。我曾戲稱自己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人道主義者”,大致差不離。


語言是流動的。


有一位評論家說:汪曾祺的語言很怪,拆開來沒有什麼,放在一起,就有點味道。我想誰的語言都是這樣,每一句都是平常普通的話,問題就在“放在一起”,語言的美不在每一個字,每一句,而在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的關係。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說他的字單看一個一個的字,並不覺得怎麼美,甚至不很平整,但是字的各部分,字與字之間“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文學語言也是這樣,句與句,要互相映帶,互相顧盼。一篇作品的語言是有一個整體,是有內在聯繫的。

文學語言不是像砌牆一樣,一塊磚一塊磚疊在一起,而是像樹一樣,長在一起的。枝幹之間,汁液流轉,一枝動,百枝搖。


語言是活的。中國人喜歡用流水比喻行文。蘇東坡說“大略如行雲流水”“吾文如萬斛泉源”。說一個人的文章寫得很順,不疙裡疙瘩的,叫作“流暢”。寫一個作品最好全篇想好,至少把每一段想好,不要寫一句想一句。那樣文氣不容易貫通,不會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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