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與欲的糾纏:理解《金瓶梅》的一把鑰匙!

自宋以來,在理學家們“崇天理,滅人慾”的思想鉗制下,封建社會的道德觀念被作為“天理”固定了下來並加以推崇,代表著“人慾”的物質和精神追求則成了應該消滅和壓制的對象。明中後期非理學啟蒙思想家們在思想領域對這種理學思想進行了理論上的解構,他們提出了各種學說論證著“天理”和“人慾”的同一性,“天理”即“人慾”,強調“人慾”的合理性和正當性,追求著個性的解放。思想領域這一越演越烈的反理學啟蒙思潮,在文藝方面也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主情主義文藝美學思潮。

在這樣的文藝思潮下,產生了很多的挑戰理學束縛,張揚勃發情慾的作品,馮夢龍編著的小說《三言》,還有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都體現著同樣的美學追求。尤其是《金瓶梅》這部被後世所公認的反理學代表作,在後人亦褒亦貶的態度中,對於情與理究竟有著怎樣的美學審視?笑笑生通過筆下西門慶的這群妻妾,通過她們的命運安排,似乎給我們提供了一把打開《金瓶梅》情理美學觀的鑰匙。

理與欲的糾纏:理解《金瓶梅》的一把鑰匙!

《金瓶梅》書名的解讀有很多種,但最為流行的觀點即這是書中三個女主角: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各取一字而成。這三個女人在小說中都曾有過妻妾的身份,納妾在中國古代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其本源是在生產力水平較為低下的情況下保持人丁興旺以承家繼嗣,但在後來的演變當中,享樂女性則成為了更為重要的原因,《金瓶梅》中破落戶西門慶一出場即有著一妻兩妾。

西門慶的納妾行為,多數起因於貪淫貪財的目的,比如娶的卓丟兒、李嬌兒本來就是妓女出身,娶潘金蓮和李瓶兒皆因於偷情,娶孟玉樓半是為人半是為錢,至於娶妾生子傳宗接代的目的西門慶倒從未顧及到,因此西門慶一生中娶過的妻妾八人中,除了病故的前妻陳氏留下個西門大姐和剛一歲多點到就夭折的官哥外,僅留下一個被普靜老師度化了的墓生子孝哥。

西門慶一生以財色為最大的追求,其納妾也帶著明顯的財色目的,因此怎樣能給西門慶帶來財富,怎樣能給他帶來淫樂,便成了眾妻妾之間把攔漢子,明爭暗鬥的武器。古代女性的財產除了靠繼承得來外,沒有其它的途徑,女性個人本身不能改變即有貧富狀況,因此如何能夠給西門慶帶來淫樂,如何能夠把攔住漢子便成了眾妻妾之間鬥爭的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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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有八個主要角色,其中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吳月娘、孟玉樓都是西門慶的妻妾,整部小說也都是圍繞著她們來展開情節。通過對情節的具體分析,我們基本上可以把這些女性看成三類:一類是情的典型代表,潘金蓮、龐春梅、李瓶兒可以歸入這一類;一類是理的典型代表,吳月娘可以歸入這一類;還有一類是居於情理之間,有著傳統倫理的自我約束又有著對情慾的嚮往和追求,亦情亦理,有情有理,孟玉樓可以歸入這一類。

潘金蓮是第一類情的極端代表,她是一個集風情、愛情、激情於一身的女人,從古至今是被公認的“情慾”的化身。其實潘金蓮也並非生來就是個淫婦,從小被人賣到王招宣府習學彈唱也是為生活所迫,那她為什麼最終會成為一個惡毒的淫婦呢?

小時候生活的環境對其有著重要的導向作用,潘金蓮學壞之處始於王招宣之家,上樑不正下樑歪,在一個不守婦道,不尊倫理之處成長的潘金蓮,傳統倫理規範對其束縛之弱可想而知。王招宣死後,潘媽媽又以三十兩銀子將她賣到張大戶家。潘金蓮十八歲時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尤細尤彎”,張大戶一日趁主家婆不在時,遂收用了她,主家婆不容,張大戶便將她嫁給了宅內租房的武大郎,還望早晚與她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亦不敢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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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為可惡的是,張大戶為了想持續的佔有潘金蓮圖自己看顧方便,將她嫁給了極不般配人稱“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潘金蓮對這段強配的姻緣極不滿意,報怨大戶將他嫁給了一個如此窩囊的男人,常獨自哀嘆自己命苦。封建倫理講究男尊女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一而終的思想猶如一把枷鎖不知禁錮了多少女性的愛情與幸福,這種禁錮不只是通過各種具體的倫理規範體現,更重要的是通過倫理教化滲透進女性自身思想意識當中,讓女性在“婦德與貞節”的“光環”中自己給自己套上枷鎖。

不守婦道的林太太沒有給潘金蓮作好封建倫理道德的榜樣,張大戶的“收用”使潘金蓮面對武大也無謂貞節不貞節,面對這段極不協調的婚姻,潘金蓮被壓抑的滿腔情慾始終尋求著爆發,她意圖通過自己的主動出擊打破這被傳統倫理目為合法的不合理婚姻,找尋自己的幸福。

面對打虎英雄武松,潘金蓮心生愛慕,尋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這般長大,人物壯健,奴若嫁得這個,胡亂也罷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裡遭瘟,直到如今?據看武松又好氣力,何不交他搬來我家住?誰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幻想著的美滿姻緣在多次勾引行動後得到的回應卻是:“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如此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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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潘金蓮與武松算是兩種不同價值觀念的代表,武松處處以傳統倫理規範為準則,標榜的是“頂天立的的哺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可以說是理的典型代表人物,而潘金蓮則以情慾的滿足作為人生的最高價值,在追求情慾滿足的同時她把自己放在了倫理道德的對立面,可以說是情的典型代表人物。

從這對關係可以看出來,以情為代表的潘金蓮與以理為代表的人物(不管這個人物是不是武松,封建社會歷來不缺乏傳統倫理道德的傳承者)有著尖銳的衝突,他們之間的鬥爭代表著作者情理觀的價值取向。可以看出笑笑生的基本傾向是否定潘金蓮的,這是不容置疑,從貫穿整部《金瓶梅》的道德說教可以看出來笑笑生還是不敢直面頂撞封建倫理的道德的底線,處處在文中標榜著勸善懲淫,他給潘金蓮安排的命運還是被武松仇殺,並且死得很慘。

安排這樣血淋淋的情節有兩種目的,一是突出武松強狠的英雄氣概,二是以慘死來懲罰潘金蓮罪惡的一生。在《金瓶梅》這部世情小說中武松已從神人般的英雄迴歸到了凡人的地位,笑笑生仍借用這樣的仇殺情節,其重心就在於強調對於潘金蓮這個人物的否定,以慘死來作為對於潘金蓮的報應,以達到戒淫的說教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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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看來,我們是否可以認為在《金瓶梅》中“存天理、滅人慾”的情理觀是笑笑生的美學觀呢?答案不會是那麼簡單,《金瓶梅》作為一部有著眾多謎團的古典鉅製,能夠激起眾多學者對它的研究熱情,它當然不是一部按照某個即有概念創作而成,作者笑笑生身處晚明特定的時代氛圍之下,當他用筆如實反映著時代和社會的真實情況時,主情主義與傳統倫理思想同時影響著他,要探求《金瓶梅》真實的情理美學觀,只有拋開遍佈小說的文字層面的道德說教,透過作者對人物命運的發展安排來考察,才是根本的途徑。

潘金蓮在武松那裡幻想破滅,而武大又滿足不了她情慾的需要。在生理需要沒有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潘金蓮顧不上道德、天理等更高層次的追求,同時作為規範行為的天理也因為受時代氛圍的影響和本身沒有這方面的要求而對她顯得軟弱無力,她滿腔的情慾之火等待著暴發。

王婆的牽頭,使潘金蓮遇上了同屬於一種類型的以情慾為終極追求的西門慶,兩人一拍即合,在西門慶那裡,潘金蓮積蓄的慾望得以發洩,她追求的人生價值得以實現,當她接過西門慶的砒霜的時候,武大郎這塊阻礙潘金蓮慾望滿足,阻止她找尋自我幸福的絆腳石,註定要被搬走,此時潘金蓮的情慾之火已不可撲滅,她體驗到了放縱情慾對命運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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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入西門慶後,潘金蓮算是完全跌入了慾海之中。為了從西門慶處得到更多的情慾滿足,她鬥倒了孫雪娥,離間了西門慶與吳月娘,逼死了宋蕙蓮,害死了官哥兒,氣死了李瓶兒,她張揚著情慾的大旗,掃清一切阻擋她情慾滿足的障礙,最終在情慾的巔峰以變態的方式灌下西門慶過量的春藥,讓西門慶死在了她的床上。

西門慶死後,潘金蓮與陳敬濟亂倫暴露,吳月娘以正頭娘子身份將她賣出了家門,最後武松以騙娶謊言將潘金蓮殺害。縱觀潘金蓮短暫的一生,如果把她追逐情慾當作一場戰鬥的話,她是先勝後敗的。她先是擺脫了令她僧惡的武大,又在西門慶那裡實現了慾望的滿足,嫁入西門慶家後興風作浪,長期把攔漢子,這一切都正是她想得到的,也是她拋棄一切倫理道德,以情慾為手段爭取來的。

笑笑生在《金瓶梅》中精心經營著潘金蓮的情慾人生,沉醉在她情慾絢爛的火花之中,他細緻的描繪著每一處細節以致於“宣淫”說至今仍是他的一大垢病,他帶著豔羨的態度來描繪潘金蓮面對如大多數封建女性所面對的倫理道德約束時,她以情慾的張揚尋求著人生追求,並取得的每一次境遇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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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笑笑生看到潘金蓮把慾望走向極端,走向變態和畸形並逐步製造出罪惡,以至摧毀一切的時候,笑笑生對於情慾的態度陷入了尷尬的地步,他不得不在文中穿插多處道德說教以表明自己勸戒說的觀點,不得不安排正頭娘子吳月娘將潘金蓮逐出家門,不得不讓武松最終以殘殺的方式了斷潘金蓮的一生,不得不讓無法控制的情慾在天理面前消解掉勃勃的生機。

情慾化身的潘金蓮、龐春梅,李瓶兒在張揚情慾,追求自我慾望滿足與封建倫理作對的同時,不可避免的要被強大的封建倫理所絞滅,正所謂“存天理、滅人慾”。笑笑生在《金瓶梅》中以或被他殺或自取滅亡來安排她們的情慾人生,點明瞭《金瓶梅》中對於“情慾”基本的一種否定態度,但從潘金蓮、龐春梅、李瓶兒等人短暫的情慾人生所爆發出的燦爛火花和笑笑生從她們的生活中屢屢以情對理獲得命運改觀的邏輯看來,笑笑生對於情慾的美學視角進入了一個尷尬的兩難境地: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存天理、滅人慾”到無以復加的時候,“人慾”最終會甦醒過來,並以洶洶之勢向“天理”發起反撲以獲取人性的解放,但面對這洶洶“人慾”無法抑制時並因此而帶屢屢帶來罪惡的時候,他又不得不穿插入各種“戒淫”觀點,並安排對角色的報應與滅亡,這種結局正代表著笑笑生對於“情慾”審美的真正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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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觀整部《金瓶梅》,吳月娘嚴守貞節操守,遵守封建禮教倫理,是封建社會中傳統女性的楷模,與潘金蓮、龐春梅、李瓶兒相比較,她是“理”的化身。在小說末尾的詩詞中己經清楚的表明了笑笑生對於吳月娘的態度:“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笑笑生把吳月娘同李瓶兒、龐春梅等作為對比,並從命運的安排上確認了對吳月娘的褒揚。

《金瓶梅》在塑造吳月娘處處烙守封建禮教,處處以“理”律己堪稱封建婦道楷模的時候也向我們暴露了吳月娘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即在封建禮教的沉重壓抑下,在“存天理、滅人慾”的束縛下,了無生機,惶恐不安的陰暗人生。在吳月娘嫁入西門慶後不久,西門慶又納了卓丟兒、孫雪娥、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等人,加之又經常在外面眠花宿柳,逐漸冷落了吳月娘,吳月娘當時正值青春年少,其寂寞苦悶與壓抑可想而知。她喜歡聽尼姑講經,這一方面這說明了她的宗教信仰,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推論她是想通過宗教形式來麻痺自己,以求得解脫。

從吳月娘的命運安排,我們可以看出笑笑生在《金瓶梅》中所表現出來的理欲觀念,一方面他把吳月娘塑造成封建禮教倫理的楷模,肯定著這種傳統的倫理觀念,所以她安排了吳月娘“樓月善良終有壽”的因果結局;但從另一個方面,笑笑生又不得不按照真實的生活邏輯,跳出自己對於吳月娘美好生活的安排,流露出在“天理”壓抑“人慾”下令人窒息的黯然人生,這是以理壓欲的人生不可逃避的必然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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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孟玉樓。封建倫理“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孟玉樓三次改嫁,這對傳統道德的貞節觀念是極大的違背,她沒有走吳月娘的“從一而終”貞節之路,以違背婦道倫理的方式尋求著自我的幸福和解脫,在這一點上她跟潘金蓮、李瓶兒走的是同一條路,但孟玉樓跟潘金蓮、李瓶兒等人在追尋幸福以情反理之路上又有著本質的不同:

潘金蓮、李瓶兒在打破封建禮教枷鎖追尋幸福的時候,把情慾作為了終極的追求,放縱情慾以至完全放棄了倫理束縛,最終走向了極端,物極必反,製造出天理難容的罪惡;孟玉樓對情慾採取了剋制的態度,她既要打破倫理的束縛,探尋著情慾人生的幸福,又以倫理剋制過份的慾望,有著倫理的道德底線,在情理的平衡點上,探求有情有理的幸福生活。

孟玉樓在嫁給西門慶後,並沒有享受到婚姻的幸福和美滿,西門慶對她一直比較冷落,一日孟玉樓嘔吐不適,西門慶在月娘的訓誡下前去看望,孟玉樓禁制不住心裡的抑憤之情向西門慶抱怨道:“誰在這裡爭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裡來走一走兒”,“可知你心裡不得閒,可不了一個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每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揣字號聽題去了,後十年掛在你那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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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情慾的壓抑,孟玉樓一直謹守道德的底線,沒有像潘金蓮、李瓶兒那樣尋找情慾的發洩,在婚姻生活當中,孟玉樓一直沒有婚外的性關係,在這一點上,她跟吳月娘一樣,算是同一類型的人。“樓月善良終有壽”,笑笑生把孟玉樓同吳月娘放在一起表明對她們的肯定,但與吳月娘的悽清晚景相比,孟玉樓的美滿婚姻才是真正的幸福。

張竹坡認為孟玉樓是《金瓶梅》作者的“自喻”,雖難以形成共識,但從《金瓶梅》對於孟玉樓的命運安排來看,她是作者的一種審美寄託,在她的身上我們看到作者對於情與理的審美判斷。

潘金蓮、龐春梅、李瓶兒、吳月娘、孟玉樓都是《金瓶梅》裡面經典的藝術形象,在她們的身上都體現著人性的複雜性:潘金蓮雖然淫蕩、狠毒但又不失率真,富有同情;龐春梅雖然孤傲、淫蕩但又有著深厚的尊卑等級觀念和反抗精神;李瓶兒有著刻毒、絕情而又溫柔、懦弱的矛盾性格;吳月娘悟守著封建道德,又有著難以撇清的偽善;孟玉樓有情有理而又城府狡猾。

運營/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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