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餘韻:汪曾祺的文字藝術


“京派”餘韻:汪曾祺的文字藝術

20世紀30年代,北京湧現出一批嚮往純文學的作家,他們不在意宏大敘事,也不想在文章中討論政治問題,只想描述一種自然、淳樸和淡然的人生狀態,這群文學家後來被稱為“京派”作家。

“京派”餘韻:汪曾祺的文字藝術

作為“京派”作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汪曾祺繼承了“京派”文學的諸多特點,尤其是將老師沈從文身上展現出的自然和恬淡氣質完全內化,這是特別難能可貴的一點,因為現代文學早已在眾多大師,如卡夫卡、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福克納的帶領下,開始了敘事技巧的“大更新”,文學家的筆法日趨精緻和技術化,很少有人對樸素如水的文字感興趣,換句話說,人們的文學審美,在潛移默化中已經適應了華麗的“匠氣”,在這種情況下,汪曾祺幾乎以一己之力,使“京派”文學重新受到關注,讓這個正在消失的文學流派散發出一股雋永的餘韻。

“京派”的復興

20世紀80年代,藉由政策的助力,國內文學界再次嘗試接觸西方文學,當時不管是歐洲文學還是拉美文學,給中國文壇的衝擊都是巨大的,人們對於那些陌生文學巨匠的寫作技巧、文字風格以及敘事結構統統驚歎不已,這種出乎意料的震撼感,從側面展現了彼時中國文學的迷茫,面對已經成體系的西方文學,我們似乎還沒有弄明白創作的方向和主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汪曾祺走上前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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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汪曾祺的文風,既不是大江東去的豪爽,也不是曉風殘月的萎靡,而是相對簡素而平淡的,但這種平淡並非寡淡,品之無味,相反,讀了汪曾祺的文字,讀者總有一股意味深長的感覺。汪曾祺在80年代重新開始創作,文風與過去一脈相承,仍舊沒有明顯的現代感,但明眼人一下就看出了端倪——一種可貴的東西回來了。

那個肇始於新文化運動,經歷了戰爭、迷茫、革命的重重考驗,始終保持著自身特色的文學流派再次甦醒,那種與崇高、宏大、雄壯審美大異其趣的“京派”文學回歸了人們視野。汪曾祺作為“京派”文學的最後一個大師,文字上有四大特色。

青出於藍

汪曾祺文字的第一大特色,就是跟沈從文的文學追求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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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

如果說汪曾祺是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教出的最得意弟子,恐怕沒人反對。汪曾祺上大學時就素有文名,29歲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這之後一直保持著創作,1980年發表了大獲好評的《受戒》,1981年連續推出《異稟》《大淖紀事》《歲寒三友》。這個時候汪曾祺的寫作風格已然成熟,或者說最終定型,這並不難理解,本來他就視文學風格如人格,彼時汪曾祺已經60歲了,不需要什麼變化,而是將已有的風格收緊、提純,就足以開宗立派了。

汪曾祺的作品個人標籤明顯,但我們仍舊可以看到沈從文的文學意蘊:藉由小說“發現與重造民族品德”,也就是把美與善結合,打通由美向善的通道。比如《歲寒三友》講述朋友之間的義氣友誼,為拯救落難的友人,主人公賣掉視若珍寶的三塊田黃石章;《鑑賞家》描寫知音關係,畫師和水果攤販之間越過了文化隔閡的惺惺相惜;《受戒》刻畫了小和尚和女孩之間“思無邪”的感情,純真而善良;再比如《大淖紀事》彷彿是《邊城》的翻版,但是比《邊城》多了些陰影,也正是陰影的存在,反而讓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情感更加可貴,甚至比《邊城》更貼近現實,彰顯了一種堅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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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年輕時

汪曾祺的文字,時時刻刻透露著沈從文的影子,可以說青出於藍,有沒有勝於藍,不好說,但他確實在老師沈從文的基礎上,將“京派”文學帶上了另一個臺階。

鬆散、隨意的風格

汪曾祺文字的第二大特色,就是鬆散、隨意的風格。

有人曾評價汪曾祺的文字有一種力量,能夠撫平暴躁,鎮靜心神,深得筆法之妙。汪曾祺對自己文字的看法是“傳統”“隨便”,他曾承認“嘉靖三大家”之一的歸有光對自己影響深刻,這也就是為什麼他的小說與西方文學大相徑庭,因為他的文字更像是中國古代的筆記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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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畫

相較於結構緊密的現代小說,汪曾祺的小說以鬆散、隨意為風格。關於文字本身應該具有的技術性,有人批評他缺少作文的多樣性手段,一味靠鬆散和隨意取巧,面對質疑,汪曾祺曾多次表示,

自己的文字是以“節奏”替代結構,強調小說結構的“無跡可尋”,甚至說小說的結構的特點就是隨便。他認為寫小說就是要把稀鬆平常的事說得有意思,不要太過突出故事性,那些用力過猛的故事,情節太強,反而會變得不太真實。

另外,鬆散的風格對他來說,不是無法掌控全文的徵兆,而是有意為之的設計,相對於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寫法,他更喜歡走一步看一步,以“為文無法”的逍遙態度寫自己的想法。

抒情化的散文小說

汪曾祺文字的第三大特色,就是小說的抒情化、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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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重故事還是重語言?也許對汪曾祺來說,在他的小說概念中,語言的重要性遠超故事性,語言能夠達成的效果,遠超於故事本身。

對語言,汪曾祺要求精煉、簡潔、準確,他曾直言不諱地指出,散文化小說不是史詩,而是抒情詩。就他的作品和小說來看,汪曾祺確實可以稱做抒情詩人。這種創作精神,完全繼承了沈從文的那種平靜、簡淡的文字風格,在經歷了時代的風風雨雨後,更顯意味悠遠。

以隨筆、筆記的方式寫小說,排斥敘事佈局、不重視故事性、拒絕在小說中討論思辨問題,或許正因為這樣,汪曾祺的作品中,散文能夠集成四冊,而小說只能集成兩冊,在他看來,小說可能只是散文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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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趣的事、不平凡的人

汪曾祺文字的第四大特色,就是喜歡描述生活中有趣的事、不平凡的人。

汪曾祺的文字風格,在渾然天成的氣質中,還有著豐富的生活情趣,所謂“鳥獸草木”皆在其中。他善於觀察市井生活,尤其是對民間匠人的生活了如指掌,比如《雞鴨名家》中的“照蛋”、炕雞子、趕鴨;《大淖紀事》中的錫匠;《受戒》裡的“名士風流”;《異稟》中的藥店切工等,幾乎每一篇文章都會涉及一兩種“雜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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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除了有趣的事,汪曾祺還喜歡寫不平凡的人,他小說中的主人公,常常是具有“異稟”的市井人物。這些小人物其實多是“奇人”,而其所謂“異稟”者,在《異稟》中的解釋是因為因緣際遇,一些人成了“非常之人”,作為奇人,他們又幹成了非常之事。這也讓汪曾祺的小說常常帶有幾分傳奇的意味。比如在《八千歲》中,勤奮但吝嗇的米店老闆八千歲,因摳門被小軍閥“八舅太爺”控制,只能託,沒落世家子弟宋侉子搭救,後者遊戲人間,但十分仗義,最終左右周旋,終於救出了八千歲。整個故事簡單,但透著一股風塵俠客的味道,每個人都不平凡,很有唐宋遺風。

總的來說,汪曾祺喜好撰寫生活中有趣的事以及不平凡的人,他對人間好玩、好吃、好說的東西興趣盎然,對於詩、書、畫更是青睞有加,活潑的心思、高尚的品味、逍遙且自如的文筆,體現了他精神上的優哉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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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汪曾祺

汪曾祺的文字藝術

汪曾祺的文字藝術,並非一蹴而就或者渾然天成,他也不是無師自通,不學而能。早年間,他下筆鋒芒畢露,才氣盡顯,帶著一股火氣,然而經過時間的沉澱,見得多了、吃得夠了、想得透了,最終達到了圓融無礙的地步。

他文字風格的鬆散、隨意,完全建立在“生活中的世界”之上,所以下筆自由自在,相較於那些匠氣明顯,打磨痕跡突出的文字,更顯得充實而真實,彷彿整個人間都是朋友,完全沒有脫離實際的疏離感,之所以能達到這種效果,一方面由於汪曾祺積累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另一方面,也在於他始終沒有放棄“京派”文學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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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汪曾祺

樸素、真實、大度、寬厚,是“京派”文學一直孜孜以求的目標,也是汪曾祺字裡行間散發著的氣質,所以在20世紀80年代,西方文學用令人驚異的力量衝擊我們的世界觀時,穩住中國文學陣腳的卻是“京派”文學,汪曾祺用自己的樸素文字,給“京派”文學留下了一道悠遠綿長的餘韻,同時,也給中國文學帶來了自信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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