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億:康有為的自傳想表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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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十二月16日,任職日本外務省翻譯官的楢原陳政要去幹一件為難的事情,他要以私人的名義拜會避難在日本的康有為梁啟超。想勸說他們一行離境。沒想到被梁啟超當面拒絕。彼時,康梁皆受到日本政界的照顧,自以為楢原並非代表日本政府的意見而已。

過了四天,楢原又來,直接道明,貴國的李鴻章大人與伊藤博文會見時候,已經明確要求你們離開,不然會引起外交上的不快。梁依舊拒絕。後楢原又多次寫信,梁啟超就當沒看見。雖然堅持不走,但當時的局面已經發生變化,與康梁友好的日本大隈重信政府已經下臺,新內閣山縣有朋一派與他們並無交集,而且此刻也正與清政府打交道熱絡當中,其中外相青木周藏認為清朝的政治已經開始穩定,毫無疑問清廷還是慈禧太后做主,既然要和清國的官方合作,那就不能和這些失敗的反對分子走得太近,事實上,日本早就顧忌到這一天,從康梁逃到日本的那天起,就沒有安排官方人士與其接觸,而只是讓一些人以民間的方式給與他們照顧。所以清朝執政格局一旦明朗,再稍加壓力,日當局驅康之心已經日益堅決。剩下的也就是時間與方式問題。

充當中間人的楢原陳政值得一說,此人化名井上陳政,雖是日本人,卻是清末大儒俞樾的學生。俞樾《曲園自述詩》記其事道:“甲申歲,日本東京大藏省留學生井上陳政字子德,奉其國命,遊學中華,願受業於餘門下,辭之不可,遂留之。其人頗好學,能為古文。”這樣好學的日本人,其實身兼間諜的責任,曾化裝成中國人,使用陳子德的名字遠赴直隸、山東、陝西、山西、河南、湖北、江蘇、浙江、福建、廣東、江西、安徽等省收集中國情報,歷時6年。歸國後寫成《禹城通纂》上下冊,分政體、財政、內治、外交、刑法、學制、兵備、通商、水路、運輸、物產、風俗等12部,共2033頁,另有附錄353頁,為清朝當政各員傳略。此書1888年由日本大藏省出版,可謂甲午戰爭前日本收集中國情報的“代表作”。1900年,楢原陳政死於北京義和團運動的炮火中。時任日本公使館二等書記官,年38歲。

在日本當時,像楢原陳政的間諜人才,還是層出不窮的。這裡又要感慨,中國近代史中,赴外的人員車載斗量。但出色的間諜卻很少。中國人對於外國的瞭解,很多是浮於皮毛,或者泛泛而談,大而化之。究其原因,很大程度,是不肯放下架子。而另一方面,也與中國曆來輕視間諜有關,中國人文化還是主張光明磊落,這顯然與喬裝打扮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間諜作風是有違的。所以中國歷史上或有出色的間諜,但大多聲名不彰。

其實說多幾句間諜,也可見當時中日之間的一些差異性。便是看待事物,中國人雖然講究外王內聖崇尚中庸之道。但表面上還是更趨向傾向非黑即白非敵即友,而不大喜歡折衷。至少在明面上。而日本則要曖昧許多。這裡有出於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裡的風險管控的策略考慮。整個近代史,日本在與中國政府交好的同時,從未間斷過對於其反對者的收留與培養。康有為只是其中一例。

中國不是不收留他國的政治失意者,但往往只是出於善意,放不下面子,以及不想得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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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拖到次年的一月下旬,按中國農曆算,這年是2月10日過年,所以還算一年歲末。日本近衛篤麿公爵,也就是後來的二戰戰犯近衛文麿的父親,請梁啟超來他的住所,明確告訴他,他們在此已經有礙中日邦交,即使執意留在這裡,也無益他們要做的事情,不如早點離開,同時建議他們去歐美較好。在這種直截了當的壓力之下,梁啟超無言以對。於是梁啟超與康有為考慮四天以後,致信近衛,表示同意離開。當時康梁一派在日本的情況確實已經很危險,不但張之洞與日本軍方談判,以兩國軍事合作為條件,以換取日方將康梁趕走。

後來清廷還曾暗令劉學詢、慶寬二人以出使考察名義赴日,伺機刺殺康有為等人。當然,這二人關係不睦,作風也不一樣。主使劉學詢更為熱衷於在日本花天酒地,公款吃喝。而慶寬雖然盡心盡責,在對於日本維新的瞭解基礎上對康梁等產生些許同情心。以及日本政府的監視與告誡等因素,終使他們未對康梁二人下手。再後來發生的事情更是叫人啼笑皆非。劉學詢歸國後的所作所為成功使一場暗殺行動變成一場鬧劇。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劉學詢還和孫中山關係要好。所以後來,康梁的改良勢力與孫中山的革命勢力對決之時,康梁甚至也組織過殺手去謀殺過劉學詢。

康有為開始準備離開日本行程,按說 ,前途暗淡,正是他人生最為低落之時。他卻花了十天的時間,寫了一本四萬字的回憶。等過完年,康有為41歲,雖是倉皇之際,但他心中明白自己的政治生命並未結束。只是抱負一時難以施展而已。所以這本回憶,行文一氣呵成,情緒跌宕起伏,可說是內心萬分激動,溝壑依舊。這本回憶錄的命名更是口氣很大,直接名為《我史》。旁視無人,自視甚高。至於寫作動機,康有為自己說,因為要離開日本,跟隨的諸位弟子想了解老師的一生行事,所以懇請寫之。所以在手稿本末尾,康有為親筆寫下這段話:

諸子欲聞吾行事,請吾書此。此四十年乎,當地球文明之運,中外相通之時,諸教並出,新理大發之日,吾以一身備中原師友之傳,當中國政變之事,為四千年未有之會;而窮理創義,立事變法,吾皆遭逢其會而自為之。學道救人,足為一世;生本無涯,道終未濟。今已死耶,則已閱遍人天,亦自無礙,即作如是觀也。後此玩心神明,更馳新義,即作斷想,又為一生觀也。九月十二日至日本,居東京已三月。歲暮書於牛込區早稻田四十二番之明夷閣。

但據追隨他的弟子葉湘南則說,當時從香港渡日時候,跟隨老師的弟子,也就是自己一個人,沒有聽說誰要他寫,後來也只是聽說有這本書,但一直沒有看到。葉湘南到六十三歲才讀老師康有為的手寫年譜,在其跋中還是很有感情的說:如升其堂,如聞其語,悲喜交集。清人寫文章,誇大其詞一點也是傳統,名將左宗棠年輕時候與朋友坐船夜航,偶遇小賊,稍微抵抗,小賊落水而逃。左宗棠記錄其事,寫的驚心動魄險象環生。朋友看了說當時我在現場沒你寫的這麼誇張啊,左宗棠則不以為然,還怪其不識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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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年前,康有為才21歲的時候,說自己在“靜坐時候,忽見天地皆我一體,大放光明,自以為聖人,則欣喜而笑,忽思蒼生困苦,則悶然而哭。”這個夢,與他的廣東同鄉洪秀全夢見天父天兄,還真有異曲同工的地方。不過他的同學,見這個人時哭時笑的,還以為他不正常了。而康有為也毫不理會。“自以為聖人”這五字,居然就成了日後康有為心上的仰仗。是他自信的來源。再去體會日後的一生事蹟。也不免要感嘆,若沒有強大的內心,又如何做到,以一個廣東偏遠地區的屢試才勉強及第的年輕人,以及日後不過區區五品工部主事的身份,能揚名於海內外,使皇帝言聽計從,還使天下的英才趨之若鶩,與其朋黨結社,並周遊於王公大臣之中,竟撬動中國的政局,一時間,無人不談變法,處處爭取維新。所以不必評論他做的究竟如何,僅此經歷,已經是不世的成就了。

沒有執念,便沒有對於事業的堅持。而另一面,越是內心虛妄,越是容易蠱惑人心。康有為身高1米7左右,其貌不揚,但這麼一個人,能讓17歲便少年成名,意氣風發的才子梁啟超一見即為之嘆服,拜其為師。27歲的光緒皇帝同樣也是一見如故,大加讚賞。乃至他五十幾歲的時候,在南洋街頭演講,當地華僑一個十七歲的女兒,居然一見鍾情。說明他的氣度風韻,必有超人之處。晚清藏書大家胡思敬稱:“有為欣身修髯,目光炯炯射人。”看他真人照片,目光確實有神。

當然這樣的人,年輕人與老年人的觀感是大不一樣的,所以榮祿,翁同龢,張之洞,則另有看法。普遍覺得此人不靠譜。上海紳商經元善則說,康有為此人,長於坐而言,拙於起而行,集眾人之資以逞一人之言。所以他惹出麻煩,也大抵由此導致。老年人要的是持重牢靠,青年人更要的是慷慨激昂。所以康有為的事業。成敗皆源於此。他善於鼓動。劉體智掌故筆記《異辭錄》裡說他偈見大員,動不動就說,小變則小效,大變則大效,不變則亡。雖說有些人只是聽聽而已,並不放在心上,但要是放在心上的人,自然會聽的熱血沸騰。覺得他是中國希望之所在。

康的大弟子梁啟超稱:

先生最富於自信力之人也,其所執主義,無論何人,不能搖動之。於學術亦然,於治事亦然,不肯遷就主義以徇事物,而每鎔取事物,以佐其主義。常有六經皆我註腳、群山皆其僕從之概。故短先生者,謂其武斷,謂其執拗,謂其專制,或非無因耶。然人有短長,而短即在於長之中,長即在短之內。先生所以不畏疑難,剛健果決,以旋撼世界者,皆此自信力為之也。

政治思想家蕭公權先生倒是客觀的評價。道康有為是一個不設防的人,雖然有他的錯誤和缺點,他也並不是聖人。他的努力失敗,所以沒有做成英雄。歷史總以現實的社會與政治標準衡量人,一個人的先見假如沒有成為事實的話,就得不到掌聲,但在思想領域,現實並不是唯一的衡量,康有為的改革和烏托邦思想,對於中國的思想史有著重要的貢獻。

顯而易見,康有為是個理想主義者,在庸俗的社會,一個人有理想,即使虛妄一點,也是多麼難能可貴。所以作為一個地位其實很不高的人,居然敢為這個龐大的帝國提出全盤的改革計劃。並以一己之力讓其計劃得以部分的實施。即使時間不長,實施不多。而且風雲突變,許多可貴的改革策略,根本沒來得及實施便無疾而終。但也必須要說,留下來的影響,還是無可衡量的。中國近代史,也確實為之推動了進程。

所以這年的歲末,康有為給自己所寫的自傳,也算個人回顧半生之事蹟,叫一個人落難之中,且前途叵測的人說來,還是感嘆不已。尤其關於戊戌這年的政變情事,則是由康有為口述,讓他的弟子韓文舉負責記錄。30年後,年逾7旬的韓文舉回憶起道,這天是晚上開始寫起,老師口述,由他負責記錄,寫完已經到了深夜。光這一節事就寫3800字,佔全部回憶的十分之一。可見康有為情緒亢奮,想說的東西實在太多。

康有為日後最被人詬病的地方,便是他與梁啟超,為了自己的事業,確實偽造了許多材料,造成了許多歷史假象。但作為當事人,他的君子自道,雖然並非全部事實。但又是今人研究歷史無法繞過的資料。歷史學家茅海建先生以此為感,以一部百萬字皇皇鉅著去逐條考證他的《我史》,給後來者極大方便。但觀者也不免心中暗暗的感慨,有時候即使如破案一般抽絲剝繭找出線索。又怎麼能確定,這條線索的最初出爐,是基於什麼樣的目的,還是一開始,便已經被人偽造。

1898年,康有為寫完自己的半生之事狀,後來又幾經修改,出於美化的作用,也確實杜撰許多從未發生的事情。近代史這麼多資料無非都是眾說紛紜,也因為政治風雲變幻,每個歷史階段因為不同的價值觀,解讀與取捨又大都不相同。

歷史哪裡有什麼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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