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獨特的文學文化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普利西拉·帕克赫斯特·克拉克在《文學法蘭西》一書中說,法國存在一種獨特的文學文化,文學、文人的地位很高,但到20世紀,文學家已經不再能夠對整個社會發言。

主筆/薛巍

法國獨特的文學文化

雨果在《悲慘世界》和《九三年》等作品中為群眾寫作,受到了法國人的擁護和愛戴

文學與政治的交織

德國文學史學家庫爾提烏斯說,法國是世界上唯一把文學看作宗教的國家。美國批評家艾倫·泰特說:“沒有別的國家像法國那樣尊敬作家,西方文化中也沒有別的民族比法蘭西更理解文學對於國家的價值。”

有人注意到,在美國,人們沒有像法國人那樣“對藝術的迷信”;在德國,名字前面沒有個貴族氣的“馮”就吃不開;在英國,男人都忙著搞政治,女人則忙著搞時尚。而在法國,雨果的名字到處可見,從街道、廣場,到店面、咖啡館。在以雨果名字命名的街道上,很多商店都以他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命名。法國紙幣上喜歡印文學家的肖像。

美國學者普利西拉·帕克赫斯特·克拉克對法國文學做了一番藝術社會學研究。他說:“法國的公共作家是國家代表人物,這種公共作家是極具法國特色的,是法國獨有的一群人。只有法國把作家視為發言人,並賦予文學以巨大力量。”這是因為作家能用語言清晰地講述人民與國家的故事。“法國文學同國家融為一體,扛起了定義和撐起國家的重任。”在法國,文學是某些國民意識的特有來源,法國的文化實踐支撐了民族身份。

在法國,有大量作家曾直接介入政治。夏多布里昂曾擔任外交大臣、駐英國大使;貢斯當曾任國民議會代表;雨果在19世紀40年代列席貴族院;馬爾羅擔任過文化部長。有些政治家有很強的文學抱負,因為“文學能微妙地賦予政治以合法地位”。拿破崙三世寫過愷撒傳;密特朗寫過12本書;戴高樂的幾本回憶錄都被歸於文學類書籍。美國政治家的自傳往往請人代筆,而法國人一般都是自己寫的。“傳記作家會說戴高樂的新聞發佈會有著自然華麗的風格,但作品中對逗號的使用猶豫不決,在美國不會有人關注卡特或里根的逗號使用,也沒人對尼克松的文字風格感興趣。”

克拉克比較了文學在法國和美國的不同地位。他說,在美國,至少從19世紀中期起,政治界和文學界就分道揚鑣了。愛默生曾勸作家們要心繫崇高、遠離政治。亨利·亞當斯對政治嗤之以鼻。在美國,律師才是政治主力軍,而從19世紀中期起,律師也和文學生活脫離關係了。美國政治人物也曾提筆寫作。托馬斯·傑斐遜因其《弗吉尼亞紀事》而被視為重要作家;西奧多·羅斯福被視為嚴肅史學家和傳記作家;約翰·肯尼迪的《勇者側影》還獲得過普利策獎。儘管如此,美國人的重點並不在此。這些政治人物在文學領域的地位比不上其他法國作家。

文學對新生的美國來說有些奢侈。“美國缺乏作家和政治家可以引用的本土文學歷史。反觀法國,作家們在上流社會可以求得社會上、知識上的提攜,也能得到經濟上的贊助,因為在法國上流社會,政治與文學本來就水乳交融。法國作家還有一個巨大優勢是,他們的工作屬於一個聲望卓著的文學傳統,所使用的是曾經雄霸歐洲的法語。在美國,國家排在文學之前,文學是提供閒暇時刻,是一種放縱。”

法語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文化價值。法國人對自己的語言引以為傲,認為法語有著天然的精確性,這種精確性來自對理性和智性的推崇。“古代法國就認為抒情必須服從流暢,情感必須服從理智。法語、法國作家、法國文學所呈現的理性面貌是其他語言所缺乏的。作家要有帕斯卡所說的幾何學精神,即秩序感、系統感和邏輯感,經驗要用智力去整理,秩序和逼真才能帶來愉悅。”最終,法國文學“用藝術和文明對抗自然,用精確對抗混亂,用理性對抗感性,用書籍對抗經驗”。

法國獨特的文學文化

普利西拉·帕克赫斯特·克拉克的著作《文學法蘭西》

從公共作家到知識分子

法國文學史上有過許多作家團體,他們經常舉辦沙龍或者聚餐。喬治·桑在鄉間的住宅大門向朋友們敞開,馬涅餐廳的晚餐能吸引來福樓拜、龔古爾兄弟、聖勃夫、丹納、屠格涅夫等,其他作家則會在特定日子選擇在家聚會,如福樓拜是週日,馬拉美是週四,龔古爾是週日上午在郊區的家中。而多數作家會在幾個圈子裡遊走。

法國文學具有相當的穩定性。克拉克說:“法國文學史上沒有像但丁、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這樣高屋建瓴的公認的天才,但法國卻完全可以驕傲地列出一長串讓人無法忘懷的文學成就。因此,法國無與倫比的個性是由文學傳統而不是單個作家來體現的。”瓦雷裡注意到,法國文學史上佔據突出地位的似乎總是一些團體,或是對立的作家們,而很少是單個作家。評論家蒂博代認為,法國文學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並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具有互補性、對立性的成對作家,如蒙田-帕斯卡、帕斯卡-伏爾泰、伏爾泰-夏多布里昂。17世紀中葉不是高乃依或拉辛或莫里哀的時代,而是高乃依和拉辛和莫里哀和拉封丹等人的時代。

法國的詩人乃至小說家都關心公共事務。“公共作家聲望很高,或許是由於他們既是當局者,又是局外人。從古時起,作家雖不是貴族的一員,卻能往來於貴族階層之中,藉此獲得了雙重、模糊的地位。他們在法國的特權還來自一種更古老的傳統:詩人與預言家之間的聯繫。作家的特權來自文學的道德權威,法國文學訴說著一個國家的理想和壯志。”

雨果認為,文學不僅是社會產物,也是社會行動。作家的任務是為未來做準備,栩栩如生地描繪未來。他詳細描繪了共和國對未來、民主、自由和繁榮的理想和信念。但到了左拉的時代,“知識和文學分工愈發細化,文學生活的碎片化趨勢已經很明顯,左拉雖然繼承了伏爾泰和雨果開創的傳統,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挺身而出,彰顯了公共作家的風采,但他沒能成為國家或文化的象徵”。這部分是因為雨果和伏爾泰是獨自對抗整個權威體制,左拉參與的則是集體對抗。

克拉克說,1980年薩特去世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再也沒人能像薩特那樣產生如此巨大的精神力量。“20世紀的公共作家渴望整合各種分支領域,並對社會整體進行宣講。但是20世紀時這種完整統一體已經不太可能了。伏爾泰能認為自己代表整個社會在講話,但20世紀的知識分子是生活碎片化的產物。雨果也宣揚自由,但他不會為此感到焦慮。一個世紀後,雨果式的熱情和自信在知識分子頻繁的自我批評中消失殆盡。”

今天,法國文學文化領軍人物的地位不再由文學家獨享,文壇受到人文科學的大舉入侵。20世紀末,“法國文學文化的催化劑往往不是詩人、文學家,而是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哲學家,學者教授們逐漸佔據舞臺中央,文學家們逐漸退居後臺。克萊齊奧、尤瑟納爾、杜拉斯、波伏娃、克勞德·西蒙、阿蘭·羅伯-格里耶等都沒獲得公共作家所具有的超群的文化權威性。這些作家中沒有一人能完整體現法國文學文化,也沒有人試圖這麼做。他們完全迴避了公共作家所必需的交流溝通”。

到20世紀60年代,結構主義和後結構主義流行起來之後,100年前被浪漫主義捧上天的作家,被拉到地上。“結構的統治使個人弱化成了結構中的一分子,哲學家研究的是系統性的關係而非單個主體,文學批評家研究的是文本的形式結構而非作品的創作者。文學不再是由獨一無二、具有天賦的人創作出來的獨特產物,而是變成了包含多種符碼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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