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之心理學視角和哲學視角的歧異:有我之境還是無我之境?

心理學視角和哲學視角的歧異

——簡論朱光潛對王國維關於“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之區分的批評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對詞的境界做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區分: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寫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且看朱光潛對此是如何評論的:

他所謂“以我觀物,故皆著我之色彩”,就是“移情作用”,“淚眼問花花不語”一例可證。移情作用是凝神注視,物我兩忘的結果,叔本華所謂“消失自我”。所以王氏所謂“有我之境”其實是“無我之境”(即忘我之境)。他的“無我之境”的實例為“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都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所謂“於靜中得之”),沒有經過移情作用,所以實是“有我之境”。與其說“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似不如說“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為嚴格地說,詩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須有我,都必須為自我性格、情趣和經驗的返照。“淚眼問花花不語”,“徘徊枝上月,虛度可憐宵”,“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都是同物之境。“鳶飛於天,魚躍於淵”,“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興闌啼鳥散,坐久落花多”,都是超物之境。

可以看到,王國維的“有我之境”,在朱光潛看來恰是“無我之境”,而其“無我之境”在後者看來恰是“有我之境”。這種正相反對的歧異緣何而生呢?

為此,我們要仔細辨析王國維所說的“有我”和“無我”是在哪一種意義上講的,朱光潛所說的“有我”和“無我”又是在哪一種意義上講的。釐清了這個問題,二者歧異的由來自見分曉。

先說王國維的看法。

在王國維看來,“無我之境”作為一種審美境界是優美,“有我之境”作為一種審美境界則是壯美。在《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講道:“美之為物有二種:一曰優美,一曰壯美。苟一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係,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係,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慾存,而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係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名之曰優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美。若此物大不利於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

可以看出,物之優美的根據在於觀物者(我)的意欲的不在場,因意欲不在場(觀物者或者從意欲中抽離,或者絲毫沒有意欲),故觀物者心態寧靜,能以物觀物,而有優美之情,而有優美之物。

物之壯美的根據在於觀物者的意欲的在場,固然此物對於觀物者構成既深且巨乃至不可抗的壓力,即“大不利於吾人”,以致其“生活意志為之破裂”而遁去,但意欲並沒有就此消失為無,而是在知力的獨立作用下,觀物者將其意欲因不可抗的此物而遭遇的悲劇投射在此物上,即“以深觀其物”,而有壯美之情,而有壯美之物。

由此觀之,王國維是以觀物者(我)的意欲是否置入境界中而將境界區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因為有所意欲,所以有“有我之境”,因為無所意欲,所以有“無我之境”。有所意欲是“有我之境”的本體論根據或曰規定性,無所意欲是“無我之境”的本體論根據或曰規定性。換句話說,“有我之境”的本性是有所意欲,“無我之境”的本性是無所意欲。

王國維區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視角是哲學的視角。

再看朱光潛是如何評論王國維所謂的“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

朱光潛認為,王國維所說的“以我觀物,故皆著我之色彩”就是移情作用,比如說“淚眼問花花不語”。而移情作用是凝神注視,物我兩忘的結果。因而,王國維所謂的“有我之境”實則是“無我之境”。至於像“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這樣的“無我之境”,都是詩人在冷靜中回味出來的妙境,沒有經過移情作用,實際上恰是“有我之境”。正因為如此,他又認為,將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和“有我之境”分別稱之為“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更確切,因為嚴格地說,詩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須有我,都必須為自我性格、情趣和經驗的返照。

在此,朱光潛使用的一個關鍵詞是“移情作用”。觀物者(我)將一己之情移入所觀之物中,就好像觀物者將自己的生命賦予了所觀之物,因而此時的喜怒哀樂再也不是“我”的喜怒哀樂,而是“物”的喜怒哀樂,即是說此時“沒有”原本作為觀物者的“我”了,故王國維所謂的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在朱光潛看來就是沒有“我”的,是“無我之境”。至於王國維所講的類似於“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這樣的“無我之境”,其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觀物者始終保持了自己相對於所觀之物的獨立性,即在心理上同所觀之物保持距離,並在此基礎上思量所觀之物,也就是說,作為觀物者的“我”始終外在於所觀之物而“存在”,故王國維所講的“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無我之境”在朱光潛看來就是“有我之境”。

由此觀之,朱光潛是以觀物者(我)作為認知主體是否在心理上相對於所觀之物保持自己的獨立存在而將境界區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因為觀物者移情於所觀之物而“不在”,故有“無我之境”,因為觀物者獨立於所觀之物而“存在”,故有“有我之境”。

關於“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朱光潛看到的是它們發生的心理機制,這是心理學的視角。

比較二者的視角,對於“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區分,朱光潛的區分是形式上的,因為在他這裡,“我”只是一個認知心理的主體,沒有獲得具體的規定性,是抽象的“我”;王國維的區分是實質上的,因為在王國維這裡,“我”有其具體的規定性,這就是意欲。

正因為這樣,從朱光潛的心理學的視角,就不好說“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哪是壯美哪是優美,而從王國維的哲學的視角則一切順理成章。

王國維的哲學的視角是深刻的,他抓住了境界的本性,而朱光潛以科學的心理學的視角對其進行解讀和評論反倒顯得淺了些。

2019.12.26

詩論之心理學視角和哲學視角的歧異:有我之境還是無我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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