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人間世》的三個生命境界,堪稱處世哲學的高峰

《人間世》是《莊子》一書第4篇文章,是繼《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之後的名篇。

很顯然,《人間世》主要就是討論“人如何處世”的學問。莊子在本篇文章通過七則寓言故事闡述了他的處世哲學。

一直以來,眾多學者解讀莊子都認為莊子思想有消極的一面,包括《人世間》在內,很多學者認為莊子強調“不勸勉無德君王”“不追逐名利”“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等等,這些思想,是一種不思進取的表現。

其實這些都是對莊子的誤解,仔細研究,恰恰這些正是莊子思想的大智慧所在、原創精華所在,或者說是最正確、最有用的部分所在。

從總體上來分析,我認為《人間世》主要包含三層智慧境界:第一層境界,虛空自己,入世才能周全;第二層境界,順道而為,入世才能養生;第三層境界,活出道性,人生才能圓滿

這三層境界正好對應《逍遙遊》中提出來的“無己、無功、無名”的思想,下面我們一一講解。


莊子《人間世》的三個生命境界,堪稱處世哲學的高峰

一、虛空自己,入世才能周全

在第一層境界,莊子用孔子教導顏回如何入世的寓言故事,強調了入世如何保全生命的生活哲學。

值得注意,在這裡莊子用孔子和顏回來舉例,可見莊子對孔子還是很尊崇的,或許他認為孔子是真正懂得“道理”的。那麼,他也是藉此對儒家門徒的一個提醒,不要忽略孔子的核心思想的“無為”潛意識,而做“有為”的動作。

在這一則寓言故事裡,顏回聽說衛國國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意思是衛國國君年輕識淺,獨斷專行,魚肉百姓。所以,顏回想用孔子的仁政理念去衛國改變衛國國君,就來與孔子告別。

孔子聽了顏回的“夢想”以後,就知道顏回這孩子還有問題了。因為,顏回是帶著去改變衛國君的心態去的。那麼,反過來就是顏回認為自己的德行很高,其潛意識就是用自己的道德去教化衛國君,然後自己可以獲得美名。說白了,這就好比用別人的醜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這種做法,無疑等於拿著刀劍去刺殺衛國君,那麼顏回無疑肯定要遭到衛國君的迫害。

所以,孔子並沒有大讚顏回的勇氣可嘉,或者為有這樣敢於擔當的弟子表示高興,而是嘆氣說:“恐怕你去到衛國就會遭到殺害。”

孔子接著說: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其意思是,推行大道是不宜摻雜私慾的,雜亂了就會事緒繁多,事緒繁多就會心生擾亂,心生擾亂就會產生憂患,憂患多了也就自身難保,更何況拯救國家。古時候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總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養方面還沒有什麼建樹,哪裡還有什麼工夫到暴君那裡去推行大道!

緊接著,孔子很嚴厲地對顏回說: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在這裡,莊子借孔子的口提出了一個議題,就是道德和智慧其實就像兩把兇器,不過是人世好名和好爭的產物。當然,莊子在這裡說的是指世俗中的智慧和道德,或者說世俗的小聰明、小把戲。就好比夏桀殺害了敢於直諫的關龍逢,商紂王殺害了力諫的叔叔比干,這些賢臣他們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而且都以臣下的地位撫愛百姓,但他們以臣下的地位,擁有了超越國君名氣。所以他們的國君就因為他們道德修養高尚而排斥他們、殺害了他們。這就是喜好名聲的結果。

也就是說,當世俗中有了這兩樣東西,人們都會以擁有這兩樣東西為追求,不管有德無德之人,都愛用這兩樣東西來標榜自己,有德之人固然理所應當,無德之人則就會為此不擇手段。這就造成了更加不道德、不智慧的狀態了。

假使我們是顏回,聽到這裡,心裡未免會犯嘀咕,照你老這麼說,那國家永遠都不可能治理好了,因為賢臣當不得啊,只能做些溜鬚拍馬之徒才保險嘛。

莊子當然知道我們會有這個想法,所以他又借孔子的口對顏回說,即使這樣,我還是聽聽你的做法。

顏回就說:“我外表端莊,內心虛豁、秉正誠直,勤奮努力終始如一。總之老老實實的,手拿朝笏躬身下拜,做一個臣子應該做的,也不求名聲,這樣總可以吧。”

孔子嚴肅地說:“這怎麼可以呢?衛君剛猛暴烈盛氣露於言表,而且喜怒無常,人們都不敢有絲毫違揹他的地方,他也藉此壓抑人們的真實感受和不同觀點,以此來放縱他的慾望。這真可以說是每日用道德來感化都不會有成效,如果你像那些大臣一樣,服服帖帖,又怎麼能感化他呢?”

到這裡,別說顏回,我們普通人也感到鬱悶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該怎麼辦?不過,顏回很謙虛,他對孔子說,如此,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了,請問老師應該怎麼做呢?

莊子借孔子的口提出了辦法:齋戒清心,即先修煉心齋。所謂修煉心齋,其實對應逍遙遊中的“無己”的概念,意思是消除一切自我私慾、自我喜好、自我成見,讓心達到虛無空明、不摻雜一絲私念的境界。

那麼,當達到這個境界了,你去入世時,你就不會那麼執迷,看不清險象環生的環境,從而走向死衚衕;此外,你所表現出來的就是“誠意”,比如你對別人好,就真的是對別人好,而並非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樣你才能夠無論做什麼,才能贏得別人的信任。

也就是說,顏回想要去感化衛國君,他需要先做到“無己”,先獲得衛國君的信任,就像聖人一樣,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場合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凡事心裡通透明亮,張弛有度,拿捏精準,這樣才能保全生命。否則,一味的想著用自己的優越感去碾壓別人的不足,肯定會先遭到毀滅。

可能有人會說,做人就應該敢於直言,或者說直來直去。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要知道顏回的目的是解決衛國君“不道德”的問題,這才是目的,而不是成為英雄。解決不了問題,一切都是枉然。如果成為英雄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那麼成為英雄自然光榮無限。

這就是“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含義,即達到凡事無己的境界,你的心才會明亮,知道適可而止,明白得之為幸,不得之亦為幸,便不會在行事時生出機心、怨恨、悲喜、詭計,從而就吉祥如意了。

所以,莊子強調,如果你入世沒有這個修煉,註定是要經歷各種磕碰、挫敗,直到有一天你達到無己的狀態,你才會否極泰來。

但是,我們這個世界很複雜,有些事情你不得不去做、不得不去面對,不是你能迴避得了的。當然,莊子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這就是《人間世》第二部分討論的話題。


莊子《人間世》的三個生命境界,堪稱處世哲學的高峰

二、順道而為,入世才能養生

莊子在第二層境界寫了兩個寓言:在第一個寓言裡,莊子講楚國葉公子高將被楚王委派去齊國傳達楚王的政令,但齊國人表面恭敬其實內心抵抗,而且兩邊君王都有自己的情緒,無論事情辦成辦不成,都會得罪某一方,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傳達這件事,就向孔子請教;

與第一則寓言相近,在第二則寓言裡,顏闔被請去做衛太子師傅,但衛太子是一個殘暴無德的人,顏闔不想去做這種人的老師,但又不得不去,於是他向蘧伯玉討教該怎麼應對?

這兩個故事內容相差不大,都是講人在處世時,面對不得不做的事情時的困境該怎麼辦?

莊子首先就借孔子的口說,其實,道德修養高的人就不會有這個疑惑,他知道做一個臣子的道義,就是要完成臣子的道義之事,作為一個臣子,本來就有不得已的事情。所謂“物來順應,直下承當”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那麼,在這個過程中,你只要按實際情況去辦就好了,不要在這其中添加個人的東西,超出實際的東西不要去做,這樣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也就是說,當我們在受上司委派辦什麼事時,不要帶著功利之心,將這件事交託於道,成則就成,不成則不成,萬不可為了討好上司,想一些歪主意去做。

就比如在職場中,我們只需要做好自己,成長自己,切不可為了晉升去耍小聰明,免得最好落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結局,甚至為了利益,不惜損害同事的利益,這就更危險了。即使有人上位成功,但總有一天他也會因為不能“厚德載物”,從高處摔下來。所以,還不如一步一個腳印,憑實力晉升,才能走得穩、走得踏實。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最划算的、最正確、最安全的成長之路。

所以,在第二則故事裡,莊子借蘧伯玉的口進一步強調:要警惕,要謹慎!如果君王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你也姑且跟他一樣像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線。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麼你也姑且跟他一樣無拘無束。慢慢地將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軌,便可進一步達到沒有過錯的地步。

在這裡,莊子強調的應對法則,就是用逍遙遊裡講的“無功”思想,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就不要想著能得什麼功,不被其所害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而不被其害,就要順著他,也就是順道而為。

用現代的話講,就是慣著他,由他自生自滅,你不去抵擋他,自然會有比你更有能量的人來抵擋他。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不道德,因為你一道德,就是破壞了真正的道德。

舉一個列子,如果你的上司是一個奸詐的小人,通過耍手段上位的人,你想要去改變他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無疑是痴人說夢。如果你這樣做了,你只能會被打壓或開除。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修煉好自己,想好應對他倒臺時的解決方案,而且你越沒有干涉他在作惡路上的奔跑,他就會越早垮臺。

因為這是一個必然的定律,同樣,面對那個殘暴君王,顏闔被請去當他的師父,他最好的辦法就是順從他,一點一滴去引導,能改變就改變,不能改變順其自然,千萬不要想著一定要改變,當你一這樣想,你就會想方設法,一想方設法,就容易產生“逆方法”,一用

“逆方法”就必然會遭到暴君的討厭,那麼離危險就不遠了。但如果你順著他,沒有要改變他的“功利”之心,你不僅可以保身,還可以不成為“他自作孽不可活”的畔腳石——因為總有一天他會被人推翻。

這就是“順其自然、順道而為”在特殊困境中的實際應用。簡單說,就是事情該是怎麼樣的,就是怎麼樣的。如果我處在其中,就是保持“無為”態度,“順其自然”的發展,千萬不要以一己之私慾去阻擋自然的力量。

當然,這是第二層境界,人只有達到第三次境界,才能真正的實現人生圓滿。


莊子《人間世》的三個生命境界,堪稱處世哲學的高峰

三、活出道性,人生才能圓滿

在第三層境界裡,莊子通過四則寓言故事來強化了活出道性的重要性。

道性是什麼,就是無形、無為、無爭、上善若水、柔弱、無限性等,用莊子的話說,就是“無用”。但這個無用並非原則意義上的無用,而是世俗上的無用,但卻在“道”上的大用,即“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舉一個列子,一個科學家可能不會洗衣服,但他卻能夠發明電燈、計算機等,做出更大的作用;或者一個哲學家,可能不會賺錢,但他卻能夠用文化拯救人心,這就是“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另一種闡述。

但如果,有人在這位科學家或這位哲學不會做的地方嘲笑他們無用,這就是人的無知了。這個舉例目的是讓大家更容易明白這個道理,但實際上“從無用到大用”是要比這個例子要宏闊、高深得多,或者正確得多。

事實上,人類社會的基本情形就是這樣:人們普遍用世俗的標準來判斷一個人的“有用”“無用”,從而加劇了人類緊張的生活狀態。比如現代人都會以金錢、房子、車子這些東西來評判一個人的價值高低,這就讓很多人一股腦兒往這方面專營,因此各種欺騙、爭奪、競爭、虛耗等情況就隨之出現,也就造成了各種社會矛盾與問題,諸如人心冷漠等等。

雖然,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人明知這是要不得的、無聊的、荒謬的,但卻仍然熬夜、不惜損壞身體都要投入到這股洪流中。

所以,在第三層境界裡,莊子講了四個故事,都是提醒人們打破認知,活出道性,人生才能圓滿。

首先,在前面兩個故事,莊子用大樹因為“材質不好、形狀彎曲”等無用的現象,道出了無用背後的大用,大樹因為無用,所以不會遭到匠人的砍伐,從而能夠活得無限大,大得超出常人對樹的認知

在這裡,大樹沒有活出某種作為世俗的用途,而是活出了“彰顯道性”的用途:即大樹活出了巨大的模樣,活出了他本該活出的樣子,成為了它本該成為的身量。而那些因為有某種用處的樹木,所以早早就被砍伐了,沒有活出更偉大、更周全、更圓滿的生命。

也就是說,我們要活出道性或者生命的最高價值,就要消除世俗的種種評判概念,或者不同流合汙、不誤入這些概念的圈套裡,這就是莊子在《逍遙遊》中講的“無名”思想。

那麼,講到這裡,問題就來了,如果人不去競爭、不去拼搏、不去自私,而是追求無用、無為狀態,那麼人怎麼活下去呢?

當然,莊子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於是他又接著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因為天生殘疾,所以不能像常人那樣進取,但他靠給人縫補、洗衣也能養活一家人,甚至在國家發放補助金的時候,他能獲得更多補助。

很多人讀到這一段故事,有點莫民奇妙,莊子究竟要表達什麼意思呢?這個跟“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有什麼關係呢?甚至與這一篇文章的主題也相關不大?其實這一段故事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這篇文章的制高點。或者說,正是這一點推高了莊子這篇文章的思想

其實,莊子是告訴我們,千萬不要以為你不去與世人爭、不陷在世俗的名利場所中,你就無法生活了,不可能的,你只要順道而為,活出屬於你的天賦價值(或說道性),天不會不給你活下去的機會。

如果瞭解西方文化或者讀過《聖經》的人,對於這個寓言故事更能心領神會。在《聖經》中有一句話這樣說:

“你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裡,天尚且養活他,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麼?所以我告訴你們,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麼,喝什麼,為身體憂慮穿什麼。生命不勝於飲食嗎?身體不勝於衣裳嗎?”

所以,莊子真的不是一般的高明。他的哲學思想從辯證唯物主義,可以直通形而上學,即高深奧妙,又十分接地氣實用。他在更高層面上,給了我們“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高深邏輯和支撐。

最後一個故事,莊子借接與的口批判了儒家積極進取的生命觀的問題: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在這裡,莊子通過接與的口,很客氣的對孔子說,他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國君昏暗天下混亂的時代,不要在這樣的時代傳播你的德性,這樣就是給人設置障礙,妨礙人民行走。

也就是說,那個時代的問題,在於國君昏暗,如果你去傳揚德性,就是給老百姓畫地為牢。從另一方面來說,就是助紂為孽。因為,人民見國君昏暗,人民自然會在忍無可忍之下推翻昏君,也就是讓混亂不堪的天下、萎靡不振的天下重新回到有道的狀態。所以如果你去傳揚道德,就是框住了人民的行動,同時也是破壞大道。

其實,在前面那一個故事裡,莊子這篇文章已經算是高規格的完成了,但他最後又加了這個故事,顯然就是要提醒儒家,要知道天下混亂的根源所在,不要做了助紂為虐的事,還以為自己很高尚。這就是莊子處世哲學的高明之處。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