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24年，川端康成與橫光利一、片岡鐵兵等人一起發起了新感覺派運動，當時川端康成在《發刊詞》中雄心萬丈地宣稱：我們的責任是革新文藝，從而從根本上革新人生中的文學和藝術觀念。兩年之後川端康成在新感覺派的主陣地《文藝時代》上發表了《伊豆的舞女》，這是川端康成的成名作，同時也是川端康成迴歸傳統的一次重要嘗試。
《伊豆的舞女》兼具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雙重風格，始終瀰漫於其中的淡淡哀愁容易使人將之與日本文學中的“物哀”傳統聯繫起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和“物哀”的起源之作《源氏物語》相比，《伊豆的舞女》無論在內容和表現形式上都有較大差別。對《伊豆的舞女》產生直接影響的，應當是樋口一葉的《青梅竹馬》，這部同樣兼具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雙重風格的“物哀”小說。
川端康成
下文筆者即從浪漫主義的愛情描寫和現實主義的底層描寫兩個方面展開論述，分析《青梅竹馬》對《伊豆的舞女》的影響。
一、《青梅竹馬》和《伊豆的舞女》中悲哀的愛情象徵物
《青梅竹馬》和《伊豆的舞女》的主題都是愛情，但這兩部小說都只展現了戀愛心理而未描寫交往行為，因此顯得格外朦朧與哀傷。兩部小說有諸多相似點，如描寫都是底層的生活景象，如表現的都是朦朧與哀傷的愛情心理，如女主人公都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但說到能直接將這兩部作品聯繫在一起的相似點，則非兩部小說中所使用的愛情象徵物莫屬，即《青梅竹馬》中的紅綢條、紙水仙與《伊豆的舞女》中燻子揮舞的“白色的東西”。
1.《青梅竹馬》中的紅綢條與紙水仙
《青梅竹馬》中的美登利是個天真活潑、樂觀快樂的少女，是吉原花街那群孩子們的大姐大。美登利對知書達理、溫文儒雅的同學信如心有好感，雖然不敢直接表露心跡，卻也多次一直在尋找機會接近信如。可是信如卻因為害怕流言蜚語而對美登利故作冷淡，致使美登利認為“
信如性情怪癖，總想方設法折磨她”。 《青梅竹馬》
美登利生氣了，下定決心不再理信如，書中這樣描述道：
在學枝裡和他擦肩走過也不開口；在路上和他迎頭碰見也不招呼，從此以後，他們中間無形中彷彿隔了一條大河，渡船和筏子都沒有，兩個人沿著河岸兩旁，各走各的路。
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將兩人聯繫在了一起：一個雨夜，信如在經過美登利家門口時不小心車壞了木屐的趾襻，美登利看見這一幕，決心要送一條友禪縐綢過去幫助信如修木屐。但是當美登利跑到院子門口時心中又開始猶豫了，一方面她不敢打開門，另一方面她又不忍心不管信如。最終，美登利從格子門的空隙裡將綢條丟給信如，而信如卻頭也不回，裝作沒看見。
這條“像是一片美麗的紅葉一樣，已經被雨水打溼了”的紅綢條是美登利愛情的象徵，美登利鼓起勇氣將它送到了信如身旁，可信如卻當作沒看見，傷心的美登利最終“一轉身踏著庭石，咔嗒咔嗒地往回跑去一轉身踏著庭石，咔嗒咔嗒地往回跑去 ”。
《青梅竹馬》美登利插畫
可是信如並非真的不在意，在美登利轉身跑開之後，他惆悵地忘了一眼地上的紅綢條，這個時候信如感覺“一陣無名的哀愁忽然湧上心頭”。信如呆呆地望著綢條，卻始終沒有勇氣將它從地上拾起，因為他知道自己註定要成和尚而美登利註定要當花魁。在離開美登利家時，信如又“
依依不捨地看著綢條”。在小說的結尾，美登利收到了一枝紙水仙花，她雖然猜不出是誰丟的，但卻懷著不勝依戀的心情把它插在錯花格子上的小花瓶裡。而之後樋口一葉又寫道：日後她無意中聽說：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為了求學穿上了法衣，離開寺院出門去了。這無疑是在提醒讀者以及美登利，花是信如送的，它象徵著信如的愛情，寂寞、清秀、無法訴說、如紙般脆弱、如水仙般純潔。
2. 《伊豆的舞女》中燻子揮舞的“白色的東西”
《伊豆的舞女》是用第一人稱敘述的自傳體小說，主要展現的是敘事主人公“我”的心理變化：我對舞女的熱切的渴慕，我意識到舞女還是個孩子後產生的警醒，我對舞女的同情，我對舞女的不捨之情。
小說中對舞女的描寫主要為外貌描寫，如：這種髮式，把她那嚴肅的鵝蛋形臉龐襯托得更加玲瓏小巧，十分勻稱，真是美極了；又如：潔白的身體，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裡宛如一株小梧桐；再如：她那雙嬌媚地閃動著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也優美得無以復加。
當然，小說中也有多個地方展現了舞女的心理，但大都僅僅侷限於害羞，川端康成並未做進一步的揭示。直到故事的結尾，在與“我”告別之後，舞女手中出現了一件象徵她情感的“白色的東西”。
川端康成在小說中這樣寫道：
舞女依然緊閉雙唇，凝視著一個方向。我抓住繩梯，回過頭去，舞女想說聲再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後再次深深地點了點頭……直到船兒遠去，舞女才開始揮舞她手中白色的東西。
舞女影視形象
舞女手中揮舞著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東西有兩個特徵：一是白色，二是看不清。這正好對應著舞女心中的感情，像白色一樣純潔，卻又朦朧得連自己都看不清。因此，這“白色的東西”其實是舞女感情哀傷的象徵物，就跟《青梅竹馬》中的紅綢條象徵美登利的感情、紙水仙花象徵信如的感情一樣。
二、《青梅竹馬》和《伊豆的舞女》中現實主義的底層描寫
《青梅竹馬》和《伊豆的舞女》都以愛情為主題，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只是浪漫主義小說。《青梅竹馬》不僅描寫了吉原一帶黑暗的現實狀況，還展現了黑暗現實對少年少女心靈的腐蝕以及理想人物的反抗。《伊豆的舞女》亦展現了底層人們的生存困境，同時還展現了現實處境對人們心靈的負面影響以及人們對美好品質的堅守。
1. 《青梅竹馬》中的底層描寫
在《青梅竹馬》的第一章中，樋口一葉即對底層人們的生活處境作做了觸目驚心地揭露：
這一帶的多數居民是靠妓院謀生的。有一家男人是在茶館做什麼的……可是說不定再也見不著他出門時替他在背後打鑽火的老婆了，因為他也許今晚在十人斬的刀下送了命，也許為了制止強迫的情死而遭了殃。
當年的吉原妓館
這段話揭示了兩點黑暗可悲的現實：一為這一條的居民都靠妓院謀生；二為普通人的生命安全都無法得到保障。而小說的主人公美登利，即是生活在妓院別院裡，她的姐姐是花魁，而她註定要接姐姐的班。小說中另一位重點描寫的對象三五郎，因為他的父親是最底層的人，因此他捱了房東的兒子的打都不敢聲張。
如此糟糕的生存環境，對這些成長中的少年少女的心靈造成了極其嚴重的腐蝕。美登利一方面天真浪漫大大咧咧，另一方面卻又有著被扭曲的價值觀念。姐姐是花街最有名的大黑屋大卷，美登利不僅體會不到悲哀以及可恥，反而以此為榮，認為自己“沾了姐姐的光”。三五郎遭了長吉一頓毒打，過了十來天，等身上不痛了，就把這頓打忘個一乾二淨，為了得兩分錢的工錢，又高高興興地替房東帶孩子。
現東京吉原一帶街景
但在這個環境中，有個例外，那就是信如。信如生來忠厚，對於這個糟糕的環境，他持著的是批判的態度。小說中這樣寫道：他覺得父親的作風、母親的行為、姐姐所受的教育，沒有一樣是正當的，說了出來也是徒然，沒有一個人聽信他的話。
可悲的是，信如不僅改變不了身邊的人，改變不了自己所處的環境，甚至連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不了。
2. 《伊豆的舞女》中的底層描寫
在《伊豆的舞女》中，隨著敘事的進展，川端康成通過茶館老婆子、商人、旅館老闆娘及村口的標示牌反映了巡迴藝人的生存困境。
茶館老婆子輕蔑地說“那種人誰知道會住在哪裡”，商人則不屑一顧地將藝人們稱為“那玩意兒”，旅館老闆娘則告誡主人公“請這種人吃飯是白浪費 ”。更有甚者，在行進的路途中，每個村莊的入口都樹立著一塊牌子：乞丐、巡迴演出藝人禁止進村！
《伊豆的舞女》劇照
這種生存處境對藝人們的心靈造成了一定負面影響，她們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低下，因此在一些時候會缺乏尊嚴缺乏自尊心。如在喝水時，阿媽這樣說道：來，您先喝吧，把手伸進去，會攪渾的，在女人後面喝，不乾淨 。如果說這還可以理解為一種謙讓的話，那舞女和姐姐去吃別人吃剩下的火鍋則無疑是缺乏自尊心的表現。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舞女等人雖然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但她們並未對生活失去信心，一家人有著較為樂觀的心態。小說中這樣寫道：她們的巡迴演出日子並不像我最初想象的那麼艱辛，而是無憂無慮的，旅途上更是悠閒自在。舞女則有著一顆好學的上進之心，小說中多次寫到她練習三絃琴和央求別人唸書念故事給她聽。而舞女的兄長榮吉則是善良仁厚、注重禮節，他雖然生活貧困但絕不輕易接受被人的錢財，為主人公送行時還穿上了帶有家徽的；衣服，還給主人公買了紙菸、柿子和“燻牌”清涼劑。
燻子影視形象
結語：
《源氏物語》中的“物哀”是主要是通過上層貴族對自然景物、無常命運以及無法永遠擁有愛情的感嘆展現的，而《青梅竹馬》和《伊豆的舞女》則是通過對朦朧戀情以及底層現實的描寫來展現“物哀”的。在“物哀”的傳承過程中，樋口一葉無疑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因此，她是當之無愧的“明治紫式部”，絕非因為被抬高而被印在紙幣上。
參考文獻：
- 葉渭渠 《冷豔文士川端康成傳》
- 樋口一葉 《青梅竹馬》（蕭蕭譯）
- 川端康成 《伊豆的舞女》（葉渭渠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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