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四爸

當我踏上那片土地,走進讓我魂牽夢繞卻因瑣事繁多不能經常與它親近的村子。那兒時玩伴奔跑追逐的身影彷彿還在眼前,那無所顧忌的童音歡笑似乎依然響在耳邊,那裡留下了我成長的痕跡,當然還有仍舊居住在那兒的一些親人,這其中就有我的四爸。

從巷口望進去,家門口已聚了好些人。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如果只是親友前來探望,那自然應該是在屋裡,至少也該搬張椅子坐在院裡,泡杯茶、敬根菸以感謝親友的情意,以顯示主人家的熱誠,若是趕上飯點還要為他們準備簡單的飯食;況且即就真的是探望也不可能一次來這麼多人,以至於寬敞的院子容納不下還非得站在門口。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告別!永遠的告別,方才會在同一天聚集起這麼多人。我知道四爸的病已經很重,醫院沒了救治的辦法方才回了家的,可是我總希望他能夠康復起來。雖然對於病入膏肓的他,只能期待奇蹟出現,奇蹟不是無數次地出現在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上嗎,那麼它怎麼就不能降臨在我們這個家族,降臨在我的四爸身上?

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時我也認為這次的回家會和以往的探望一樣,我們寒暄幾句,聊聊四爸的病,或者避開病不談,說一些農事,說一些家事,說一些令人開心的事,在心中祝福四爸早日康復,我的四爸仍然會頑強地活下去。

四爸的房門敞開著,土炕下站著或坐著一些本家長輩,或者說話了,又或者沒說,只是靜默著想事兒。自然他們我都很熟悉,本該一一問候,可我顧不上這個,我甚至踮起了腳尖,避開一個個腦袋,努力地尋找著重病中的四爸。

臨著窗戶的土炕上,我終於看到了他,他還在與死神做著最後的抗爭,閉著眼,偶爾一聲輕咳,面容消瘦,一臉的蠟黃,與上次去醫院探望時已判若兩人,我不禁眼中一澀,倍感心酸,我的四爸曾經是多麼精神、幹練的一個人啊......

院子裡,暖暖的太陽照著,土牆以及地上泛著淡淡的金光,有些耀眼,這是冬日一個晴朗的日子,這本該使人心情舒暢的日子卻傷感充盈。女人們已在灶間忙碌,男人們則散坐於各個角落,默默地抽著煙或是輕聲地相互打著招呼,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他們都在試圖迴避四爸的病,或許他們來時也若我一樣只是抱著探望的心理,他們也沒想過或者不願想這種病在走到極端時的結果。

我體會得到眾人此時的心情,我雖然也希望這僅僅只是一次探望,探望而已,它與永別無關。可是面對四爸身體的現狀,卻又不得不客觀地正視這個問題。一一打過招呼之後,我便與堂弟偉一起去縣上購置棺木,為四爸的後事做準備,以免到時手忙腳亂。

整個途中我們很少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從村子到縣城不是太遠,開車一二十分鐘即到。棺材鋪不多,也就那麼幾家,且基本上都在城西,這便少走了許多冤枉路。堂弟偉原本是木匠出身,對判斷木料的好壞及製作工藝的優劣上算得上一個內行。幾家轉了轉,瞭解了一下行情,價錢基本也差不多,於是選定一家仔細地挑選,不厭其煩地討價還價,終於辦妥了這件事兒。忙碌使得傷感似乎淡了,甚至也忽略了即將拉回的棺木本是給自己的親人準備的,他瘦弱的軀體將被安放在裡面,從此我們便兩界相隔,再也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棺木拉回家的時候,六張菱形的白紙已經相互銜接著分貼在了敞開的兩扇門板之上,四爸與世長辭了!廳堂中支起了一張窄窄的單人床,他靜靜地躺著,一床紅色的小被蓋著他,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一方黃色的手絹覆在臉上,看不到他的面容,薄薄的一塊布竟殘忍地隔開了他與他的親人;小床外側已擺好了靈桌,一朵橘黃色的火苗在蠟燭頂端跳躍,檀香也燃起了三根,嫋嫋地飄著藍煙,雙道林紙鋪開從桌沿垂下來,上面一個大大的“奠”字,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向世界宣佈:一個人將從此消失於我們的視線,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談舉止也將漸漸地沉澱為活著的人心中一個記憶——或許有一日我們會忘記了他吧?

說真的,那時的我並不怎麼傷心,雖然永別已經成了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但是在內心深處我還不能接受,不願接受或者也可說我從來就沒想到過要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也不知道該做怎樣的一種準備才可以去接受它,我還不能相信它在我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已經成為了一個事實。總還是想著下次當我回家,當我再次走進四爸臥室的時候,他仍會熱情地招呼我,即就是因生病而不得不躺在炕上,他也會將斜倚著被卷的上半身努力地前傾,對我說:啥時候回來的呀?桌上有煙,自個取......

七八個人合力將棺木從車上抬下來放在了在院中,堂弟偉終歸做過幾年木匠,沒讓大家失望,他的選擇自然也換來了一聲聲讚歎。等到圍觀的人漸漸散了,我便開始準備刷漆上色。細細打掃了內外灰塵,颳了膩子,天氣雖然晴朗,但終究是冬日,當天不能徹底乾透,下一步的活暫時也就沒法做,便和堂弟強一起去了墓地。

在農村,傳統的土葬依然盛行,而且隨著經濟的發展、收入的不斷增加搞得愈發隆重。作為後人,生活富裕了自然也就想讓自己的親人走得風光一些,“住”得更加安穩一些,在另一個世界也過富裕的生活。墓室的建造由原來掘坑之後臨壁鑿窯而不加修飾發展到現在氣派的磚箍墓、水泥墓,人世間建房所用的琉璃瓦、瓷片、地磚等在這兒都給派上了用場,工程複雜了許多。如此複雜的工程自然得請工匠,有了工匠,材料還得備齊,邊幹邊看,偶爾缺了什麼就得及時給補上,除此之外主人家也不必操多大心;我被分配負責棺木的粉刷,但這活一次又完不了,一遍過後得等乾透才能砂紙打平整了再刷第二遍,偶爾也會上墓地轉轉,大多時候基本也閒著,作為孝子的我們在最初的幾天並不是很忙。

從四爸合上眼的當天晚上開始,白日裡僅繫著勒頭布的孝子們這時都得是一身縞素,然後分跪於靈桌兩側,四爸的孩子——我的堂弟印打著了火機,白紙在鐵盆中騰起了火苗,煙氣夾帶著偶爾飄起的紙灰奔著屋頂徐徐而上,女孝子開始起了哭聲,男孝子在默哀中等著盆中的火苗漸漸弱了,行三叩之禮而後起身。

這是從親人故去一直到下葬,每晚必須進行的一個儀式。燒過紙之後,至親孝子原則上是不能睡的,要守靈,怕貓、狗之類驚擾了亡魂;村裡也有人會來,我們這兒稱之為看喪,看喪一般都是打麻將或者甩撲克,目的也是造出喧鬧的氣氛,使喜歡夜遊的小動物望而卻步,也可使守靈的人不至於因為長夜漫漫而睏倦。四爸在村中的人緣不錯,前來幫忙的也多,看喪的也多,無形中為孝子們減輕了負擔,實在困得不行可以輪流著找地方休息一下。

下葬的前一天下午主人家開始忙碌起來,搭棚、租炊具,桌椅板凳、碟碟碗碗一時間擺滿了整個院子;樂人、廚師從各個方向聚了來開始為明日的喪事、宴席做著準備工作;大門外的靈堂搭了起來,出殯用的花燈也在門前擺置停當,靜等著親朋好友前來弔唁。稍事休息之後一聲淒涼的嗩吶音飄了出來,緊跟著其它的樂器聲也紛紛匯入,掛在門前樹上的大喇叭震得嗡嗡山響。

孝子們不能只是勒頭布了,從下午開始一直到第二日送葬徹底結束都得是一身雪白的孝衫。穿戴齊整之後,一部分跪於靈堂兩側,前來祭奠的親朋好友鞠躬行禮,孝子們叩頭答謝之後由管事人領入家中設宴款待;另一部分,我的堂弟印捧著牌位打頭,大傢伙跟著一起去拜祭眾位已故的先人。

靈堂、哀樂、雪白的孝衫以及不斷傳出的哭聲,這一切又一次在提醒:四爸已經故去,已將隨同先祖們靜躺於村北的墓地,也將像他們一樣慢慢地在親友的心海中淡忘,淡忘至只有清明才會想起……

夜漸漸來臨了,街道兩旁懸掛著的一個個印著大大“奠” 字的白紙燈籠也已亮起,靈堂裡燈火通明,正中擺著四爸的照片,還是以前的模樣,雖沒有笑,但依然慈祥,相框上一朵黑色的小花開得正盛,兩綹穗子垂下來,將四爸框在了裡面。兩旁燭火搖曳,中間檀香嫋嫋。

嗩吶聲響起,這是從四爸去世直至入土為安之前最隆重的一次祭奠。舅家、姨家、丈人家等一切親友,不管路途遠近,不管家中是否忙碌,在這個夜晚都留下來與已故的親人作一次莊重的告別,先男後女,小孩排在最後,主持人點名,依次到靈前祭奠。祭奠有一奠、三奠、九奠甚至更多,為了表達對親人的不捨以及懷念,自然奠的次數越多越好,結束之後,自樂班開始點戲,將祭奠逐漸帶入了尾聲。

第二日清晨孝子們在靈堂前集中列隊,依次走過四爸的身旁,與他做最後一次道別。四爸躺在深深的棺底,他安詳地閉著眼睛,他以六十歲年輕的生命拋下了他奮鬥了一生的世界,拋下了家人,絕情地赴了極樂,留下親人們痛苦悲傷。他在離去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這些人的感受?

站在長長的隊列中,我的眼睛又一次溼潤了,淚水隨即湧了出來,恍惚之間彷彿又回到了30年前,那時的我還是個淘氣的孩子。伯父已搬至村中新家,我的父母以及三爸、三嬸均在外工作,我跟著爺爺奶奶同四爸一家住在村東那個有著地窯的獨院中。小姑還沒出嫁的時候,也常帶我出去玩,但我總願作四爸的尾巴,緊緊地跟著他。

在我的記憶中,他最初是民兵,那杆三八大蓋槍偶爾就擱在家裡,還有柄帶鞘的刀,當然這是我喜歡跟著他的原因之一。其實我有杆紅纓槍的,而且槍頭還是鐵鑄的,不是後來我們上幼稚園時練習用的那種木製槍頭,那是早年祖父為了防土匪找人打造的,可是又怎能和四爸的那杆相比呢?有次他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地把槍拽到了院中,四爸回家後,是罵我了?打我了?而今早已不記得了,殘存下來的記憶中卻只有愛,我想那時四爸對我該是寬容的、疼愛的......

四爸後來做了生產隊的拖拉機手,我也就時常能夠坐他的車出去玩,當然那種坐車的喜悅是現今的孩子無法體會得到的,在當時我們偌大的一個家庭還沒有一輛自行車的情況之下,能站在由自己的親人駕駛的機動車上,心情自然激動,並且在小夥伴中總有一種優越感,他們只能趁我四爸不在的時候偷偷爬上車廂去玩,而我卻可以無所顧忌地坐在駕駛椅上,去試圖轉動方向,雖然並不能真的開走,但卻已羨煞了多少兒時的夥伴啊.....

村莊之外的另一個村莊,它是死寂的,沒有生氣,沒有作為一個村莊應該具備的一切特徵,沒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沒有“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居民們緊閉著各自的家門,堅守著自己小小的院落。有莽撞的鳥雀或許會來,有懵懂的兔兒或者田鼠會來,它們疏忽了它的死寂,當然它們也早已習慣了曠野的死寂,或許它們也厭倦了,但生存於大自然中的它們又不得不面對,即使偶爾發了一聲喊訴說心中因這死寂而起的幽怨,也會露出十二分的不安。

我的爺爺就住在那兒,我的奶奶也住在那兒,以及我們在哀怨的嗩吶聲中送來的四爸他也將住在那兒,他同樣也要去慢慢適應那種死寂,就算偶爾有鳥雀的歡鳴,就算偶爾有鼠、兔的折騰,那又能怎樣,它終究是沒有生氣的,沒有真正的家的溫馨與歡樂。

那一排排隆起的墳堆宛若一幢幢顛倒了天空的地窯,它們沒有窯門洞,沒有出路,它們是一個個像極了地窯,或簡陋又或金碧輝煌的“牢”,只是在地窯的崖背上立一塊碑予以說明,這碑就是居所的門牌,是仍舊在這個世界上艱難生活著的後人們尋覓他們的標誌……

在哀樂聲中起靈,十字街口摔過紙盆之後我們便不再停腳。紙活已先一步用蹦蹦車拉去了墓地。送葬人員一律步行,樂人領頭,其後奠桌,再其後則是靈柩,男孝在前扯縴,女孝在後相隨,緩緩地向墓地行進,向著那從來都不願談及的村莊走去。

幾日的悲痛已使得人的神經變得麻木,有想著心事的,有說著閒話的,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此行的目的。這時最辛苦的當是抬靈的人,傳統的做法是抬起就不能放下,一直要走到墓地,若是路程遠點,非得體力極好的人方可;現在則不同,少了許多講究,包括這“抬起不能放下”抬靈的人也多,中途可以輪換休息,況且靈車的底部有輪子,平坦的路上便會推著走,也就省了不少力氣。漸行漸近,那新翻起的一堆黃土終於呈現在了人們面前。

黃土堆的旁邊便是四爸的新家,那深陷於地下的坑穴,箍成了窯洞的模樣,也像人世一樣貼著瓷片,鋪了地磚,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切都是嶄新的,卻又讓人難生親近之情。它的這種嶄新是冰涼的,沒有感情可言,它是殘酷的,它充滿飢渴地仰頭望著,它將要吞噬掉我的親人。

棺木徐徐而下,推入了窯中,沒有陪葬,我的四爸與我的祖父母同樣艱辛勞作一生之後赤裸裸地離開了他的後人,離開了他溫馨的家。工匠封了窯門,本圍在墓穴四周的孝子退後,淒涼的嗩吶聲響起,前來幫忙的村民們手中的鐵鍁劃出了一個個弧線,一團團黃土被揚起,灑下,在空中散成一片片土霧,相互交織在一起,密不透風地向著墓穴,向著新砌的窯門撲了下去;花圈、紙活在墓穴前方几米開外的地方騰起了火焰,灰燼攜著一縷淡藍的煙,夾帶著一聲聲若爆竹般的脆響重新定義了這村莊之外的村莊新的一天;身著白衣的孝子在火堆之後跪倒一片,已至麻木的悲痛因那騰起的火焰、飄灑的黃土又一次被喚醒,男孝低頭垂淚,女孝起了哭聲。

隨著墓穴中的土一鍁鍁地增加,一寸寸地升起,看不見了窯門,看不見了墓穴,墓穴之上隆起了一個嶄新的土包。多年之後的某一日我們走入這二次建起的村莊,在心裡努力回想著四爸的模樣,一步步從村口醞釀著自己的思念之情,壓抑著自己失去親人的痛,尋覓著曾經在淒涼的嗩吶聲中,在飄著紙燼的火堆之後,在黃色的土霧堆積之下成就的土包它已經雜草叢生,或是迎春花兒瘋長,它與四周其它的墳墓一模一樣,當然我們豎了碑,碑上還寫著四爸的名字,它是門牌,我們不怕找不到它,可是找到了又如何?我們叩不開那門,那門的背後,也若這整片的墓地一樣——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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