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難忘土竈柴火事

難忘土灶柴火事

伍興發

多少年來,村裡人離不開土灶,離不開柴火。他們要靠它們來維持生計,延續生命,守望歲月。我生在鄉村,長在鄉村,難忘鄉村過去幾十年的那些土灶柴火事。

鄉村的土灶很土,全用土巴磚砌壘而成,灶面是用黃泥巴抹平的,三兩天倒也看得,日子一久便有了枯樹皮般的裂紋,有點醜。說到品相,也只有泥瓦匠家的灶面好些,雖然也是用黃泥巴抹的,但平整、光滑、耐用,據說是泥瓦匠在黃泥巴里參了搗碎的麻頭,並在建造時又下足了功夫。

較早的土灶並無鐵爐齒通風漏灰,燒起來總感覺氣流不暢,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每戶各家都備有吹火筒。吹火筒乃一節二尺來長的竹管,村民用燒紅的鐵絲將它捅穿,一頭吹氣另一頭出氣。需要時,將它的一端伸到柴禾下面,使勁一吹火苗就竄起來了,若不留神火燒眉毛也是有的。此物簡便好使,只一項須注意,便是換氣時口要離筒。記得第一次用它,我忘了要領,換氣時口未離筒,結果吸了滿嘴的煙和灰,難受得淚珠直掉,別提多懊惱。

在我小的時候,母親做飯我總喜歡坐在灶門口幫她添柴燒火,小臉被灶火烘得紅紅的,手掌有時被柴刺扎出血,母親忙撕一片“火柴藥”為我貼上,並不斷嗔怪:“看你還當跟屁蟲,活該。”

遇上潮天上灶,母親是不要我動手的。那溼漉漉的空氣溼了地面、牆面,早把柴禾也染溼了,燒起來可不容易。母親生火時先將一捆溼潤的柴抖散,將外層的柴禾均勻地伴靠在灶壁,道是灶壁散發的熱可驅溼氣。接著,母親在中間部分揪一把不那麼溼潤的柴塞到灶膛,然後走到床邊,將手伸到棉絮下只一扯,便熟練地扯出一把稻草來,再將稻草作為柴引子墊到潤柴下面,點上火。待到“引子”發揮作用時,母親猛吹吹火筒。此時,只見黑煙從灶口翻滾而出,嗆得母親連連咳嗽,眼淚、鼻涕也不耐煩地流出來。父親撞見,忙遞上溼毛巾,認真地罵天、罵柴。母親乜斜一眼父親,道,別假惺惺,真疼人,你來把飯菜“哭”上桌。結果當然是母親堅守灶臺繼續操作,靠在灶壁的柴禾越來越少。

柴火決定飯菜的口味,乾柴烈火燒出來的飯菜香,反之,飯菜半生不熟口感就差。記得那些年家鄉的柴禾有集體分配的稻草、麥草、菜籽梗、棉花梗等,也有個人收拾的松針、茅草、樹葉、樹枝、樹蔸等。無論什麼柴,只有晾曬乾之後才能用。草、葉之類不經燒,一頓飯要用一捆。梗、枝、蔸類底火好、耐燒,一般要等到逢年過節或是來了客人才捨得用。我家人口多,柴火消耗大,父母經常擔心柴不夠燒,尤其擔心遇上連綿的雨雪天氣,危機感時常讓他們雙眉緊鎖。所以父母經常教導我們兄弟姊妹“閒時多弄柴”,此教誨延續了許久,以至於多少年來家門口總有柴禾在晾曬,一家人自然也很少吃夾生飯。

我六七歲時便學會了耙柴,和小夥伴們一起揹著柴耙在對面山、後背山,圍著高矮不一的松樹滿山跑,身後不時揚起串串塵土。竹耙耙滿時,我將跑來的松針和樹葉取下,塞進一旁的土兜。土兜裝滿了,我便興高采烈地回家。讀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每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扛鋤頭、提土兜到村前的山丘,畈上的田埂挖雜蔸。有時也拿鐮刀到田坡、地坎上去割茅草。每次回家,看到我收穫不少,母親就一個勁地誇我,盪漾在臉上的笑容,許久不曾褪散。

那時候,農村的孩子,都有弄柴的經歷。大人也一樣,閒時都習慣弄一把柴帶回家,總是千方百計地為家裡添柴。

我的故鄉在鄂東,屬典型的丘陵地貌,除低矮的小山丘外,只有五公里外的潘家山算一大山。此山名為大山實則一大高丘,延綿數十公里,海拔180米左右,坡度平緩,灌木叢生,茅草茂盛,是村民放牛和砍柴的好去處。每年春天封山,只許在山腳下放牛,不許上山砍柴。每年秋天開封,附近十里八鄉的村民以大隊為單位上山砍柴。不消一月,此山的柴禾就被貪婪的人們收拾光。

那年秋,潘家山開封,大隊通知上山砍柴。母親特批十五歲的我隨父親和哥哥們去。砍柴的頭一天,母親幫我們整理和準備好砍柴用的鞋帽、繩索、衝擔、柴刀等,清洗了裝水的毛竹筒和葫蘆殼。父親將柴刀在磨刀石上“呼哧呼哧”磨得鋥光發亮,還不時用手指輕觸刀鋒,試試鋒利程度如何。翌日五更時分,母親為我們炒了一鍋油鹽飯,燒了半鍋紅薯湯。用過之後,我們帶了一網袋蒸紅薯與同村的人一齊出發。路上大家有說有笑,也不知是誰唱起了京劇《沙家浜》選段:“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於是,也有人附和著唱。

臨近大山,熙熙攘攘的砍柴人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清一色的灰色和黑色土布衣。空中飄蕩著口哨、山歌和戲曲的聲音,好不熱鬧,讓人有種莫名的興奮與憧憬。

按照劃定的範圍,我們隨隊長一同上山。樹叢中有鳥振翅掠過,在眼前一閃即逝。泛黃的樹葉簌簌飄落,半人高的茅草在風中搖曳。看到山溝兩側黝黑陡峻的崖壁,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脊背發涼,有些害怕。站在半山腰,隊長告訴大家不要越過西邊那個崖壁,越過崖壁便是別人的“地盤”,並叮囑不要與鄰村社員發生口角。

選定區域後,我們便開始行動。砍柴不是輕鬆活,既要技巧,更需勁道。大山的樹枝莖蔓粗壯,砍了不到一個小時,我的右手虎口即被震麻,左手也起了血泡,粗布衫被劃了幾道口。我感覺平時在田畈地砍柴,柴刀的分量並不像今天沉重,幾次從手中滑落,碰在突兀的山石上,發出“哐當”的響聲。汗水流入眼睛澀澀的,流過臉頰癢癢的,流入嘴巴鹹鹹的,從額頭不停地流。渴了,我們喝幾口自帶的涼水;餓了,咬幾口已變得僵硬的蒸紅薯。

晌午剛過,我們已砍了五堆柴火,灌木雜叢類硬柴居多,茅草藤蔓偏少,大約有五百斤。父親臉上露出了笑容,安排大哥、二哥隨他一起先擔柴下山,我與三哥繼續留在山上砍柴。父親將十根繩索每每折轉成兩股活套,置於樹根旁,再將柴火放在繩套上,約莫六七十斤時,便撿起地上的繩索,靠樹緊擠,一邊用手猛拉,一邊用腳猛踩,將十捆柴捆綁得嚴嚴實實。隨後,他與哥哥們一道,紛紛把衝擔一頭扎進柴火,用力將這捆柴扛在肩上,又將衝擔的另一頭扎進另一捆柴火,一擔柴就這樣上肩了,動作流暢穩健,一氣呵成。

因半山腰的柴火早被砍淨,我和三哥不得不沿著西邊的山路向高處尋找。在路上,我們遇到了後屋的牛叔。他問了我們一些砍柴的情況和打算。他說羨慕我們家人多力量大,但他說他沒有半點嫉妒我們家。我們邊聊邊向上攀爬,只是我的腿腳有些疲憊,使不上勁。崖陡處,還是牛叔拉我們上去的。到了一塊平整處,牛叔止住了腳,他叉腰遠望,又搜尋了四周。他對我們說,“這兒好的柴火不多,但還有些小雜木和芒刺可砍,你們就在這兒砍,我到上面崖壁溝去看看,那裡去的人少柴火看上去豐厚。”

進山時,那黝黑陡峻的崖壁曾讓我望而生畏,我感覺那裡真有些險惡。我和三哥勸牛叔別去。可他說,莊戶人哪有這麼嬌貴,小心點就沒事。說罷,牛叔獨自向崖壁溝進發。

不知過了多久,我和三哥已砍了三堆柴,也有一二百斤。太陽快落西了。恰好此時大哥和二哥也來了,告訴我們父親快到家時腳崴了,在家休息,沒來山上。在大哥的組織下,我們捆好柴打道回家。大哥捆了兩捆小的,大概六七十斤,讓我挑著,他挑最重的,大概有一百三四十斤。

我摸索著下山,顫顫抖抖的,幾次險些跌倒,幸好被伸出的小樹枝扯住柴擔,才沒有滾落下山。在山下,未走到一里路,我的腿腳就不聽使喚,有灌鉛的感覺,賴在地上歇著,任憑哥哥怎麼叫喚都不肯走。為了早點回家,哥們快步向前,然後折回輪流接我的柴擔,讓我空手走。哥們接過一茬又一茬。路上,擔柴人鳥歸巢似的往家趕。

傍晚,我們終於拖著疲憊的身軀到了家。母親正在門口不停地張望。後屋的牛嬸聞聲也到我家打聽牛叔的情況,很顯然她家“阿牛”是未歸家的。我便毫不保留地相告,牛嬸當即急得手打頭,埋怨老公不該貪柴,上那麼危險的境地,好像大禍來臨了似的,這讓我的心不由得抽搐一下。

當夜,牛嬸和眾鄉親在崖壁溝底下找到了牛叔。幸好山崖有樹枝、藤蔓作緩衝,牛叔只是傷了肋骨、左腳和一些皮外傷,三個月之後便出了醫院。他腳留下了終身殘疾,走路一瘸一瘸的。鄉親們都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有人問牛叔,你何必那麼拼命呢?牛叔說,我家大閨女出嫁了,剩下老二、老三都小,又都是女孩,平時家裡柴火不夠燒,好不容易盼到大山開封,誰不想多砍點柴?聽者無語,只是嘆息。

的確,柴火之於牛叔、之於父親,之於生活在鄉村的人們尤其重要。他們為之忙碌,為之奔波,為之勞苦。那漫山遍野絢麗的金黃,那溝溝壑壑濃郁的碧綠,村裡人是沒有時間欣賞的,他們無暇顧及,他們感興趣的只有那沉甸甸的柴擔,籮筐大的樹蔸,抑或是金燦燦的松針和柏刺。

時光荏苒,歲月如歌,幾十年過去,歷史將土灶柴火事定格成村裡人的集體記憶。從過去沒有鐵爐齒的土灶,到後來安有鐵爐齒的土灶;從過去全用土巴磚壘砌的土灶,到後來全用青磚水泥壘砌的土灶;從黃泥巴抹灶面,到後來的水泥結灶面,再到瓷磚貼灶面,都是隨著農村改革的不斷深入,“三農”惠民政策的不斷落實,才發生了改變。如今,鄉村燒煤、燒電、燒氣,取代了燒柴,打火灶、電磁爐等取代了土灶,飯菜可口可香了。柴火灶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灶膛前的吹火筒已難覓蹤跡。儘管幾十年過去了,但土灶柴火事永遠烙在了我的記憶中,讓我倍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讓我由衷感恩偉大的祖國、偉大的時代、偉大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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