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到姐姐家去

文苑:到姐姐家去

導讀:

許多年後,那些美好的兒時記憶已經不再有,去姐姐家的路早已被寬闊的馬路所代替,而“我”的心中,卻始終無法忘記,那條讓我快樂、帶給我無數童趣的鄉村道路,以及那些出現在“我”生命中,鐫刻著親情和友情的人物。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我們剛剛脫了厚棉襖,身上很輕鬆,跑得很輕快。我和三見哥在村子裡互相追逐著,一會兒就跑出了一身汗。跑累了,我們坐在三奶奶家門前的麥秸垛上,商量到哪裡去玩。去河邊吧?三見哥說,我站起來,跟著他往河邊走。我們來到河邊,那時水上還結著冰,日光一照,薄薄的冰面上反射著亮亮的光,晃人的眼,這時的冰不能踩,一踩人就會跌下去,水裡的魚也很少,我們看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意思。我們去爬樹吧?三見哥又說,我們來到河堤上。河堤上有一排排的白楊樹,細小的葉子剛長出來,嫩嫩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綠。我們很快爬上了一棵樹,各自跨坐在一個樹杈上,四處張望著。河的南岸,遠處有一些小黑點,那是大人在田野裡勞動,近處有一群小白點,那是六成叔在放羊,遙遙傳來他忽高忽低的唱歌聲。我們站起來,手攀著枝條,再向更遠處眺望,可以看到一片矮小如薺菜的遠樹,在天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綠色,那已經越出我們村之外了。遙望著那麼遼遠的曠野,三見哥說,“不知道那遠處都有些什麼?”我凝望著遠方,搖了搖頭。他又說,“要不咱們去看看吧?”我說一聲好,從樹上飛快地溜下來,三見哥也從樹上滑了下來,我們兩個向東走,到了小橋邊,跨過小橋向南走。

從我們村向南走,一里多路就是三里韓村,那時沒有柏油路,只是一條機耕道,大約兩三米寬,路上坑坑窪窪的。路兩旁種的也是白楊樹,樹都不高,夏天的時候我們到這裡來摸過知了,這裡已出了村,人來得少,所以我們在這裡能摸到很多,尤其是後半夜,拿手電筒一照,正有一個知了在脫殼,那白嫩的身子和薄薄的蟬翼剛剛從殼裡掙脫出來,微微顫動著,還不能飛,我們就跑上去,將它捉住,放在隨身帶的空罐頭瓶裡,再去摸下一個。路的盡頭是一個丁字路口,再向南就沒有路了,有一條東西向的舊柏油路,向西一直通到縣城。我們那時摸知了,走到這條路就不再向前走了,而是返回來,從路的另一側向回摸。這一天上午,我們走到路的盡頭,還不想往回走,我對三見哥說,“要不咱去我三姐家吧?”三見哥是我叔叔家的孩子,我三姐結婚的時候他也去了,知道我三姐家在張義堡,離我們村大約七八里路,中間隔著三四個村。他想了想說,“家裡人會不會找我們,要不要跟家裡說一聲?”我說,“咱們快去快回,跟家裡說,大人就不讓我們去了。”三見哥想想我說的也是,就跟我一起向西走。

我三姐是年前結的婚,我跟我爹孃一起去過她家,但是沒有獨自去過,不過去她家的路我都記得。我從小是三姐帶大的,跟她的感情很深,那時候我爹在果園,我娘和大姐下地幹活,三姐比我大十多歲,小時候她經常帶著我玩。三姐一結婚,我感覺生活中似乎少了一點什麼。此時一想到三姐,我恨不得馬上飛到她面前。我和三見哥從那條舊柏油路向西,走了大約一里多路,向南有一條路穿過三里韓村。沿著這條路一直向南,再穿過五里韓村、七里韓村和花留莊,就到我姐姐那個村了。我姐姐村裡有一個蘋果園,我想現在正是蘋果花開的時候,如果我們看到一大片蘋果花,就找到她家了。

走到三里韓村的路口,我們轉而向南。三里韓村路口的西南角,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榆樹,樹幹又粗又壯,枝葉在半空中微微晃動著。那時正是初春,榆錢開得正茂盛,我們看見滿樹的榆錢在微風中翻滾著,空氣中飄蕩著甜絲絲的氣息。我們看著這棵樹,很想爬上去,但又有一些膽怯,倒不是這棵樹很難爬,而是突然來到了外村,感覺像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心裡有一些拘謹,不像在我們村那麼無拘無束。我們走到這棵樹下面,仰頭看著滿樹綠色的榆錢,心裡癢癢的,躍躍欲試,正當我們摩拳擦掌準備爬樹的時候,突然從旁邊院子裡竄出來一條狗,汪汪地叫著衝我們跑來。三見哥一見不好,從地上抓起一根棍子,我也連忙撿起一塊磚頭,那條狗跑到離我們一米左右的距離,只是汪汪叫,並不向上衝,而是圍著我們轉,我和三見哥手裡拿著武器,緊張地跟它對峙著。正在這時,一個白鬍子老頭拄著柺杖顫巍巍地從院子裡走出來,喝住了那條狗,和藹地問我們,“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呀?”三見哥說,“我們不是這個村的。”白鬍子老頭說,“你們是哪個村的,你爹叫什麼?”三見哥跟他說了,白鬍子老頭呵呵笑了起來,說,“你爹我認識,沒想到他的孩子一晃就這麼大了。”說著,白鬍子老頭向我們招招手,讓我們跟他向家走。到了他家,他從櫃子裡拿出兩個紅紅的柿餅,遞給我們說,“拿著吃吧,吃完了就趕緊回家。”我們謝了這個老爺爺,拿著柿餅走出來,沒有回家,而是繼續向南走。他家那條狗跟著我們走到院門口,蹲下來,遠遠地看著我們越走越遠。

三里韓村小學在村子的南邊,我們走到那裡時,正好有幾個小孩在學校門口玩打尜(音ga),跑得氣喘吁吁的。打尜我們也經常玩,“尜”是一根短木棍,兩頭削尖,玩的時候平放在地上,手裡拿一根半米長的木棍,用力向下一擊,“尜”便跳在了空中,這時再用木棍用力一抽,“尜”就向遠方飛去,誰的“尜”飛得遠,誰就贏了。打尜要在空曠的地方,要不“尜”飛過來打在人身上,很容易把人扎傷。我們走過時,正好一個“尜”飛來,碰在了我的頭上,我痛了一下,也沒覺得有什麼,可是三見哥看了看我,卻叫了起來,“你頭上流血了!”我用手摸了一下,看手上沾了一點血。這時打尜的那個小孩飛快地跑過來,說,“打在你哪裡了,沒事吧?”我用袖子抹了一下,說,“打在頭上了,流了一點血。”正在這時,又跑來了一群小孩,一個小胖孩見我們不是這村的,想要欺負我們,大聲喊道,“你們是哪裡的,跑到我們村來幹什麼?”我一聽也很氣憤,衝他們嚷,“你們打傷了人,還有理了?”三見哥怕我吃虧,緊緊地護在我前面。這時,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衝那幾個孩子說,“你們又在這兒打架,還不快回家!”那些孩子一見到他,喊著老師好,紛紛跑遠了。這個老師看了看我受傷的頭皮,說,“只是傷了一點皮,沒事,跟我來。”我們跟著這個老師走進學校,他將自行車停在院內的一棵楊樹下,領我們進了辦公室,拿出紫藥水,在我的頭上抹了抹,說,“沒事了,你們快回家吧。”我和三見哥謝了這個老師,走出學校,沿著那條向南的大路繼續向南走。

出了三里韓村,再往南走我們就更陌生了。我們沿著那條大路,一直向南,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樹。那時候我們縣防風固沙,到處種的都是毛白楊,村與村之間,道路兩旁,種滿了白楊樹。我們沿著白楊樹走了一陣,看著白楊樹外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心裡充滿了歡喜,我跟三見哥說,我們到地裡去走走吧。三見哥說好,我們就甩開大路,向西,跨過路邊的小溝,來到了田地上。地裡種的都是冬小麥,小麥剛熬過凜冽的冬天,泛出青色的綠,在遠處田埂的陰面,還殘留著暗白色的殘雪,一道道,遠遠看去,彷彿一個個階梯。我們的腳踩在土地上,能感受到土地鬆鬆的,軟軟的。春天來了,冰雪融化之後滲入泥土中,大地好像也甦醒了過來,空氣中散發著好聞的氣味。

我們兩個沿著田埂,深一腳淺一腳,向著西南方向走。邊走邊看著那些青色的小麥,小麥長得還只有一拃長,緊緊貼著地面,但那些嫩苗卻伸著小手,在微風中輕輕搖擺著,像是在歡迎我們。三見哥在前面,我在後面,我們哼著歌謠一起向前走,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我們,將我們的影子印在大地上,一跳一跳的。走了一會兒,三見哥突然停下腳步,對我說,“快看!”我連忙順著他的手指去看,只見一隻黃色的野兔從斜刺裡跑來,猛然見到我們,一愣,匆忙折身向西跑去。我和三見哥一看,連忙撒開腳丫去追,那隻野兔驚慌失措,疲於奔命,跑得很快,一會兒向西,一會兒向東,想把我們甩開,我們在後面緊追不捨,可是野兔跑得太快了,我們也沒帶著家裡的狗,追了一陣追不上,眼看著它像箭一樣消失在麥苗叢中了。

我和三見哥跑得累壞了,大口喘著氣,渾身都是汗,我們在田埂上坐著歇了一會兒,才慢慢歇過來。我們站起來繼續向前走,但是我們剛才胡亂跑了一陣,已不知現在跑到哪裡了。東邊的白楊樹,西邊的人家,看上去都很遙遠,我們辨別了一下位置,覺得似乎已經走過了兩個村,再走過一個村,等看到蘋果園,就到我姐姐家了。我們在田野上繼續向前走,走著走著,驀地在前面看到了一株黃色的小花,明亮地照耀著我們的眼睛。這時候天才剛剛解凍,地上還殘留著不少積雪,麥苗也才舒展開葉子,竟然就有花開了?我們走過去看,只見那株花長在田埂上,比麥苗要高出一頭,那些花很細碎,很小,但是明晃晃的,像金子一樣。我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花,三見哥說是油菜花,我說更像薺菜,我們兩個爭論了一會兒,也沒什麼結果,但是在田野裡見到明晃晃的花朵,卻是我們在那個春天裡感受到的第一縷春意,那株細小的花朵在微風中輕輕搖擺著,照亮了我的眼睛,也照亮了整個世界。

走啊走,走啊走,當我們覺得走累的時候,仍然沒有看到那片想象中的蘋果園,在田野裡走累了,我們又返回到大路上。走到哪裡了?我們也不知道。三見哥說,要不我們問問人吧,可是放眼望去,四處看不到一個人。我們繼續向前走,來到一個村口,才看到一個放羊的老頭,我們上去問,老大爺,這裡離張義堡還有多遠呀?老大爺穿著一件羊皮大襖,手裡拿著一根小皮鞭,衝我們嘿嘿一笑,你們從哪裡來的?我們指了指來的方向,他笑著說,那就是張義堡啊,我們順著他的皮鞭一看,就在我們的西北方向,大約一兩裡遠,原來剛才我們走過頭了。我們問這個老大爺,不是說張義堡有很大一片蘋果園嗎,怎麼不見了?老大爺說,誰說不見了,那不是?我們轉臉看去,只看到一片光禿禿的樹,老大爺說,現在剛開春,蘋果花還沒開呢,等再過一個月,那就到處都是花了。

告別了放羊的老頭,我們返回去向北走,又在一個路口向西,走了大約一里路,就進了村。進村之後,我以前來過的印象甦醒了,我們在一家小藥鋪之後向南拐,順著一條衚衕走到頭。這條衚衕西邊有一個大坑,東邊就是我姐姐家,不過我姐姐家的大門是向東開的,我們要從衚衕盡頭的那條東西路繞過來。遠遠看見我姐姐家的房子,我的心就激動起來,走了這麼半天,我們都又渴又累,到了我姐姐家總算有個歇腳的地方了,我想姐姐見了我,一定會很驚喜。我心裡想著,嘴裡喊著“姐姐,姐姐”,就進了我姐姐家的大門。但是我喊了幾聲,卻聽不到動靜,只有她家的狗衝我們汪汪叫了幾聲。這條狗是從我家帶來的,見到是我,衝我搖起了尾巴。我走上去摸了摸它,又去堂屋門前掀開門簾一看,門上落著鎖,竟然是鐵將軍把門!

我姐姐不在家,這是我們所沒有想到的。她去哪兒了,我們怎麼辦?我和三見哥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商量著。我姐姐家是一個四方的小院,院子東側是土牆,西側是狗窩、雞窩和羊圈,還種著幾棵梧桐樹,樹已經長得很高了,寬大的葉子遮住我們的頭頂上方,陽光透過來,斑斑駁駁的。她家的正房是三間抱廈房,門前有一個走廊,有立柱,有臺階,下雨的時候可以在走廊上避雨。臺階下堆著幾根檁條,那是他們為蓋新房準備的,我們用腳踢打著檁條,猜想我姐姐是下地幹活去了,還是去趕集了?是去串門了,還是去走親戚了?猜了半天猜不到,我們站起來在院子裡轉了轉,羊拴在圈裡,咩咩叫著,雞散在院子裡,四處踱著步,狗見我們四處走動,又汪汪地叫了起來,像是要告訴我姐姐去哪兒了,可惜它說的話我聽不懂。跑了一上午,我們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怎麼辦?突然我想到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偷偷鑽到屋裡,去找點吃的。三見哥聽了,猶豫著說,那不好吧?我說,有什麼不好的,我姐姐家還不跟我家一樣,我說了算。

那時候在我們那裡,鎖門大都是用一根鐵棍穿過門上的鎖鼻,再掛上一把鎖。如果把門用力向裡推,兩扇門向裡去,就和上方的門框之間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空隙,我們個子比較瘦小,可以從那裡攀爬過去。在我家,我娘忘了帶鑰匙的時候,我經常鑽過去拿。這一次,我讓三見哥推著門,我踩著他的肩膀,扒住了鐵棍,他緩緩站起來,我又扒住了門的上邊,使勁向上攀登著,我的腳踩在了鐵棍和鎖鼻上,但是再怎麼用力,也穿不過上面那個三角形。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我三姐結婚不久,他家的房屋和門窗都是新的,留下的空隙很小,但那時我心裡卻很著急,隔著門縫,我已經看見了我姐姐家的鍋碗瓢盆,似乎也嗅到了飯菜的香氣,但就是鑽不進去。在半空中徒勞地折騰了半天,三見哥說讓我下來,他上去試試。我爬下來,蹲在地上,讓他踩在我肩膀上,我緩緩站起來,三見哥扒住門,用力往裡鑽,他雖然比我靈巧,但是骨架比我大,也鑽不進去。他氣喘吁吁地跳下來,皺著眉頭,跟我一起頹然坐在檁條上,一籌莫展。折騰了一番,我們不僅沒有吃到東西,肚子裡的飢餓感反而更加強烈了。

這時候我又想到了一個主意——卸門板。那時我們那裡的門都是木門,上面是一個鐵環,下面是一個石頭的凹槽,上門板時將門板的軸穿過上面的鐵環,下邊放在凹槽,門就可以自由轉動了。要卸門板,只需要用力將門板的軸搬離凹處,向外一挪,就能在門板與門框之間形成較大的空隙,我們就能鑽過去了。那時候我們那裡,不少小偷都是這樣鑽進別人家偷東西的,我沒偷過東西,但是也卸過自己家的門板。三見哥聽到我這個主意,點頭應允,我們兩個便來到門前,相了相,感覺東邊那扇門似乎輕一點,他力氣大,在前面,用力扳住門板靠近軸的那邊,我在他旁邊扳著門的這一角,兩個人一起使勁,門向上去了一點,但就是挪不出那個凹槽。我們兩個放下,歇一會兒,這時才發現,剛才我們向上攀爬時,將鐵棍推到了最裡處,這就將兩扇門的重量連在了一起。我們把門向外拉了拉,哐啷一下,鐵棍、鎖鼻和門板不再緊密相連了。我們兩個再去搬,扳住門板的下邊用力向上一頂,這次果然輕了不少,我們咬著牙,繃著勁,眼看著門板的軸一點點脫離了石頭凹槽。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了一聲怒吼,“你們是誰,在幹什麼?!”

我們一下子受到驚嚇,趕緊鬆了手,門框又砸在了石頭凹槽,發出咚的一聲鈍響。我們忙轉過身來,只見一個小夥子正警惕地看著我們,手裡還抓著一把鐵鍁。

“你們是誰,從哪兒來的?”

這個小夥子盯著我們,顯然他將我們當成了小偷,但是瞅著似乎又不像,不免有些猶疑。這個小夥子我隱約認識,他是我姐夫的弟弟,以前我來姐姐家時見過他,但沒有跟他說過話,不是很熟。看著他步步緊逼過來,我硬著頭皮跟他打招呼,“四哥,是我呀。”

“四哥?”他愣了一下,看著我,“你是誰?”

“我是哪哪村的”,我不好意思地瞅著他,“是你嫂子的兄弟。”

“哦哦——”他似乎猛地想了起來,突然改換了一種表情,熱情地笑著說,“大老遠的,你們咋來啦……”,說著他將鐵鍁靠牆立住,快步走過來,哈哈笑著,“我聽著這邊動靜很大,還以為招了賊,趕緊過來看一看,沒想到接到了親家呵。”

“我姐姐去哪兒啦?”

“我也不知道”,他笑著說,“你姐夫在學校呢,你們在家等一會兒,我叫他去。”說著他走出院子,跨上自行車,匆忙騎車向東去了。

我和三見哥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靜靜地等,那條狗也安靜了,臥在那裡呆看著我們。我們抬頭看看太陽,這時候已過正午了。

那時我姐夫在村裡的小學當老師,離家並不遠,平常裡他上課的間隙,也會到地裡去幹活。我們等了沒多久,我姐夫就騎著一輛自行車,風風火火地來了。一來就問我們,吃飯了沒有,怎麼來的,跟誰來的等等一大串問題,聽說只有我倆,是走著來的,他很吃驚,連忙到窗臺的雞窩裡拿了鑰匙打開門,讓我們進了屋——那時候,我們那裡的人出門,把門鎖上,通常就將鑰匙放在窗臺或者牆角處,家裡人回來就能找到,早知道鑰匙就在窗臺上,我們也不必卸門板了。

我問姐夫,我姐姐去哪兒了?他說,你姐姐今天說要回孃家,一早就走了,你們來的時候沒碰上她嗎?原來姐姐去我家了,我回想了一下,在路上沒有看到她,或許在我們跟三里韓村的小孩爭執時,追逐那隻野兔時,或者看那株明晃晃的黃花時,跟她錯過了。一想到姐姐去了我家,我突然有點後悔來這一趟了,現在我姐姐或許正跟我爹、娘和其他姐姐圍坐在一起,說笑著,玩鬧著,我本來應該在他們中間,跟他們在一起,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聽說我們還沒有吃飯,我姐夫又匆匆忙忙走出去了,一會兒跟他一起回來的是他弟弟——那個去叫他的小夥子,兩人各自拎著一兜東西,是在村裡小賣部買的燒雞、豬臉、牛肚和各種青菜,他弟弟還拎來了啤酒。我姐夫把燒雞撕好,豬臉切好,牛肚拌好,先擺在桌子上,說,“你們先墊吧點,我去炒兩個菜,很快,讓你四哥先陪著你們。”說著他走進了西邊那間屋子,開始切菜,洗菜,炒菜。油熱了,菜一下鍋發出一聲響,蓬勃的香氣引得我們的胃裡饞蟲湧動。

這邊飯桌上,四哥請我們兩個坐在上首,他給我們拿來筷子,倒上酒,笑嘻嘻地說,“你倆都餓了吧,快先吃點東西,待會兒我再給你們敬酒。”說著他將兩個雞腿,分別夾在我和三見哥面前的碟子上,一人一個。我們本來餓得肚子咕咕叫,見他這麼鄭重,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姐夫炒好了一盤蒜薹肉絲,端上來,對我們說,“別愣著,快吃啊,我一會兒就來。”四哥拿起雞腿,塞在我們手裡,說,“你姐姐家就是你家,還客氣啥!”我拿著那個雞腿不知所措,放下不是,拿著也不是,跟三見哥尷尬地對視一眼,埋下頭啃了起來。等我們啃完雞腿,我姐夫又炒好了兩個菜,擺放在桌上,他也拉了一個板凳,在我們對面坐下來。他說,“沒啥好菜,你們就湊合著吃點吧。”這本來是大人之間的一句客氣話,但我和三見哥沒經歷過這樣的場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傻傻地笑著說,“很好吃,很好吃。”

我姐夫笑著說,“你們兩個是你姐姐的孃家人,也是第一次到我家裡來,來,我們乾一杯!”那時候我還很少喝酒,我爹喝酒的時候逗我,偶爾會讓我喝一點,但那一點就辣得我狂吐舌頭,那時候我們那裡還很少喝啤酒,啤酒算是剛在鄉村興起的新鮮東西。見到我們猶豫,我姐夫說,“沒事,你們兩個還小,不會讓你倆多喝,這啤酒也沒多大的勁,你們嚐嚐就知道了。”見他這麼說,我們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啤酒果然不像白酒那麼辣,但是有一種怪味。喝了酒剛放下酒杯,我姐夫又說,“快夾菜,快夾菜。”說著又往我們碟子裡夾了不少菜。正吃著,四哥又站起來給我們敬酒,說,“你們是我嫂子的孃家人,以後咱們就是親家,就是一家人,我敬你們一杯!”說著跟我們碰了一下,一仰脖,將一杯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隨後一抹嘴,將杯子往前一伸,“先乾為敬!”

我姐夫見我們為難的樣子,說,“你們兩個還小,就別幹了,抿一口就行。”我們兩個抿了一小口,放下了酒杯,又開始吃菜。喜歡喝酒的朋友都知道,我們山東人喝酒有很多規矩,尤其在我們魯西北,喝酒有一套又一套的說辭,非要讓你喝下去不行,直到客人被灌醉一個,酒桌上才算圓滿了。那天也是這樣,雖然我和三見哥年齡小,我姐夫照顧著不讓多喝,但是在酒桌上一來二去,也喝得暈暈乎乎的。

吃完飯,已經下午兩點多了,我姐夫說他下午學校裡還有課,讓我們在他家裡睡一覺,等他下課後再送我們回去,然後他扶著已有點醉意的四哥出去了。我和三見哥躺在床上,說著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一縷金色的陽光正灑落在我旁邊的席子上,明晃晃的,一瞬間我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我睜開眼,看見三見哥正站在我面前,手裡拿著一根狗尾草,正在我鼻子上掃著,難怪我覺得有點癢癢呢。我一把搶過狗尾草,跳下了床,問他:“這是在哪兒?”

三見哥說,“在你姐姐家呀,你忘了?”

“你早醒了?”

“早醒了,要不等你我早走了。”

“現在什麼時候了?”

“半天夕了。”

“我姐夫咋還不放學?”

“要不咱走吧,別等他了。”

我想了想,說,“那也行。”我們兩個走出屋,看看太陽,正掛在西邊的半天空,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兩個將屋門鎖上,將鑰匙放在窗臺的雞窩裡,就走出了我姐姐家。

我們依稀記得來時的路,從東西路走到大坑邊,在那裡向北走,穿過整個衚衕,走到那家小藥鋪,從那裡再向東走,走到大路上,沿著這條兩旁種滿白楊樹的大路一直向北走,就可以走到三里韓村那條柏油路。我們在路上走著,東看看,西看看,也不覺得累,只是覺得很好玩,我們從來沒有走這麼遠過,周圍的景緻都很新鮮。下午時分,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我們身上,照得我們身上熱乎乎的,走了一會兒,我們都出了一身薄薄的汗,身上也逐漸興奮起來,開始在路上你追我打。白楊樹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像一級級的臺階,我們在路上奔跑著,身影也落在了那些臺階上。

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周圍的景緻變了,田野裡不再是莊稼,而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那是工廠和住宅樓,再一看,我發現腳下的路也變了,不再是黃泥路,而是硬實的柏油路,又寬又長,筆直地通向遠方。這是在夢裡嗎?我問自己,可是太陽依舊掛在天上,照得周圍的建築輪廓分外鮮明,也照得我的影子長長的,很孤單。這是哪裡呀?我問三見哥,一轉身,發現三見哥也不在我身邊了,前面很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好像是他,於是我奮力向他追去。

(短篇節選)

選自《江南》2018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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