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1 文苑:如晤故鄉

花隱谷

很多人問我:花隱谷在哪裡?

久居都市的人,因忙於應對生活的程式化節奏,常忽略季節變換,迫不得已錯過春天,他們有的只能在朋友圈過一回花癮。為那些美若星辰的花驚歎,替那些拍攝花朵的人點贊,這是熱愛春天的人不容拒絕的事。

在任何春天,我都渴望第一個聽見花開的聲音。

遇不見花開的春天,猶如看不見雪的冬天,只是花朵一直都在春天深處,而人易被困紅塵俗事,這或多或少會產生對春天的抱愧心理。

其實,我的抱愧,皆因錯過那些芬芳生命匆匆即逝的花期。這種心理,除了悲憫與疼惜,總也不能過分探究解析。

可我深知自己又是深愛一切花朵之人。

此刻,我完全理解那位看見油菜花便淚光閃閃的詩人,儘管他是一個大男人,但誰也阻止不了他對此物的通情達意。無論遇到什麼節日,我抗拒去花店買花。尤其是那些花瓣離開花朵,被人任意修剪捆綁、囚禁於花店的花,看上去和塑料差不多,這好比一個脫離了大地情感的人,在雨中假裝千百種笑。我從花農手上買過一些盆景,放置陽臺,它們雖形單影隻,難有萬紫千紅的陣容,卻能恰到好處地點染季節心情。

在春天,因為花的進入,屋子裡的氣場常常可以得到改變。比之自由的花,我更愛故鄉那些隨著季節變換而悄然綻放的野花。它們葆有純天然的性情,要多野有多野,甚至野得讓我呆望幾眼,也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在曠野,在林間,在水邊,那些花兒熱情,但不奔放,好比羞澀中的女孩牽掛一個多年前去了戰場的故人。

終於在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我從城市逃回紙上的故鄉。遺憾的是,這裡的人們越來越不把元宵節當回事。在幾近無人理睬的孤獨中,煙花的確比夜空易冷。村子裡人氣一日不如一日,我容易見到的兩個老光棍成天臉紅脖子粗地指桑罵槐,他們在地上相對而坐,彼此憤怒地舉著酒瓶子吶喊“我打你”,卻從不見動手。剩下的三五戶人家,正月十五未過,已全部關門閉戶,提早外出打工。

只有年邁的父母安靜地守著原地重建的老屋,他們不再為經濟拮据發愁。我回鄉陪伴他們的時間少之又少,但去年總算參與改變了老屋的容顏與表情——外牆貼有兩種顏色的石頭,它們佈滿了歲月的痕跡,樓下是大青岩石,樓上是雞蛋殼石。在踏實的屋子裡,父親母親早已把那一截叫愁的腸子,曬乾,切斷,燉好,下酒了。如今,侵襲他們的不是貧窮,而是視而不見的孤獨。沒錯,我看見故鄉到處都是瘋長的孤獨——好比夜空中綻放的煙花,以及牆角漫坡隨風幽然的野花。

這種孤獨,親歷過鄉村成長的返鄉者無法迴避。

過去,回故鄉,我總試圖多走出村子幾步,期望能遇上幾個熟悉的人,更希望他們不要把我當異鄉人。我想象自己就是一個在鄉間收集民謠故事的人,坐在陽光鋪滿的田坎,傻傻地望著飛鳥劃過天空,看捲起褲管拉著牛和犁鏵的人,在風中對牛使喚,聽他在夕陽下慢慢敘述歲月的日常與世事無常。可這一切,都不再回來。這樣的畫面,如同塵埃定格在上世紀90年代一個人的記憶裡。

太多人背棄故鄉,去了他人的城市。似乎天下有故鄉的人,最終的奮鬥都回不到最初的故鄉。在心裡,他們只能被迫接收故鄉的消息——喜悅的,憂傷的,年輕的,蒼老的,清晰的,渾濁的,下落不明,甚至死亡,這都是接踵而至防不勝防的故鄉消息。如今,回到故鄉的境遇總是寸步難行,我知道無論我把腳延伸至哪兒,除了花,最難看見人的蹤跡。

太多太多的花,開在來來往往的春天。

父親母親從不瞥一眼那些花兒。但花眼裡一直默默地裝著父親母親的默默。那隻貓形影不離地跟在母親身後,它身上的毛由白、褐、灰三種顏色構成。貓最享受躺在母親懷裡,眯著眼看電視。而父親每天除了觀察荷塘里長大的魚,有時也給掛在窗前的那隻斑鳩喂幾粒玉米籽——那隻斑鳩是父親花十二塊錢從山頂人家買的。聽說那個用秘笈在山坡上套斑鳩的人也姓凌,一年四季,那人的頭比一個節能燈泡還亮。

夜已深,花睡去。此刻,睡去的還有父親母親和那隻貓。斑鳩常常聞風而動,我躲在樓上的臥室,做一件不厭其煩的事:給故鄉的每一座山坡坡、每一條水溝溝、每一朵花取一個好聽的名字。

我給老屋取名——花隱谷。

木芙蓉

丁酉秋冬之交,為某大學創作舞臺劇,漫步校園忽見芙蓉,開得正驚豔,忍不住隨性拍了幾張圖。晚上,躺在床上,翻出手機裡的照片,賞了又賞。年年如斯,歲月靜好,怎能忘卻為如此花朵賦一筆?

金桂剛凋謝,芙蓉來迷醉,這是成都霜降時分的特別景象。在白居易的察覺裡,他看到水中荷開盡,地上芙蓉來,因此便有“水蓮花盡木蓮開”的說法。同水蓮一樣,芙蓉花有紅有白,不同的是,芙蓉花有多層花瓣,如同我們小時候跳舞手摺的紙花。芙蓉葉子心形狀、掌紋路,與棉花葉相差無幾。奇特的是一株樹上開出兩種顏色的花,粉紅和淺白。隨著時針轉移和天氣升溫,其色彩最終統統漸變紫紅或深紅,恰似人面芙蓉相映紅。

比之桃花,芙蓉與人面,竊以為更有貼面的柔納。

但於王安石則成“正似美人初醉著,強抬青鏡欲妝慵”,我不知王安石寫下這詩的情緒狀態,是否暈了二兩美酒?於是木芙蓉也從此有了“酒醉芙蓉”的別稱。

成都一年四季繁盛的花木真不少,但能與秋風對抗的當屬芙蓉花與曼陀羅。白芙蓉與曼陀羅的白,幾近一色。成都人從不叫木芙蓉,只叫芙蓉花,大北方或大江南,都稱木芙蓉,這是我微博上發出芙蓉花照片後,意外獲得的認識。之於芙蓉花,從古至今,為它書寫詩篇者,豈止白居易、王安石。反對王安石的變法新政、曾任開封知府的韓維與三朝元老司馬光,居然以芙蓉為題瘋狂作詩。韓維一口氣寫了五首絕句,司馬光找到相近的韻腳,隨唱附和。當時人生失意的司馬光覺得自己就像蜀地秋風中搖曳的木芙蓉,於是奮筆揮舞:“北方稀見誠奇物,筆界輕絲指捻紅。楚蜀可憐人不賞,牆根屋角數無窮。”

論最為本質的書寫之美,我覺得南宋詩人黃機的那首《鵲橋仙》簡直不動聲色,卻十分貼近我眼中的初心花事:“黃花似鈿,芙蓉如面,秋事悽然向晚”。芙蓉花原產地湖南常德,長沙有一本文學期刊《芙蓉》與此不無關係。早年讀到柯雲路的《芙蓉國》,從此不忘“秋風萬里芙蓉國”。此國不在異鄉,而是指湖南。但此花在蜀地成都生長的故事更是源遠流長。五代後蜀王孟昶時期,因深愛內涵美女花蕊夫人,而在城牆上遍植芙蓉,使成都“四十里芙蓉錦為繡”,早成愛情佳話,故成都古有“芙蓉城”“錦城”“蓉城”之稱。

多年前,我偶有閒筆觸及成都,喜歡用“蓉城”這個稱謂,感覺有被萬木成林融合的舊時光影。雖然,現在城鄉統籌的成都已難見四十里芙蓉的壯麗景象,但霜降時節,在成都的街頭隨便走一走,只要留心,還是可以遇見芙蓉花開的美麗心情,不過比起孟昶時,就稀薄多了。孟昶與花蕊夫人的情事,以芙蓉花為見證,一座城因物事花朵的美妙傳奇,延續至今,無不影響著當代詩人之於成都生活的熱愛與審美。

恍惚已是二十年前,懷揣詩人夢想,一個人從西藏荒蕪邊地來到繁花亂開的成都。在一個名叫三洞橋的地方,拜訪早已走出西藏的女詩人楊星火。在她書香瀰漫的居室裡,牆上掛著一卷書法,仔細念來,內容正是她當時傳唱的詩歌:太陽和月亮,是一個媽媽的女兒,他們的媽媽叫中國。案几上有一對尼泊爾小花瓶,插有幾株花朵,其中有淡黃的菊花,也有粉紅的芙蓉。我們談西藏,也談各自的軍旅生活,談來談去才發現我老家榮縣挨著她家威遠,簡直就是鄰居。她對我這個新兵的詩,總是睜大眼睛,既而搖頭嘆息。在她詩裡出現最多的是青藏高原的格桑花。幾年之後,我在拉薩看到她離世的遺願,是要將靈魂的一半,種在成都的芙蓉花下。

詩人走了,詩心與芙蓉一直都在。

無獨有偶,有一回從成都返榮縣,在威遠走親戚,發現姐夫院子裡的花壇有芙蓉,孩子巴掌大的幼苗,惹得我眼前一亮,蹲下身那一刻如獲至寶——我好像在平原上撿到了星星拉的屎。假設,如此粉彩開在花隱谷,無論我在成都,還是天涯的某個地方,想起芙蓉如晤故鄉。於是毫不客氣地搬回兩株,合夜種在荷塘邊。比較遺憾的是,兩月不到,再返花隱谷,只見一株脫光葉子,正貼著地面認真發芽;另一株在豌豆尖瘋長的田埂上,尋尋覓覓,連影子和根都不見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