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造房記

造房記

我至今仍然能依稀記起三歲多那年,我們第一次搬家時的一些情景來。

那是個初夏的午後,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從老屋的門裡走出來。他拉著架子車在前面走著,車上放著鍋碗瓢盆,我和母親跟在後面。走過澇池(關中方言,池塘的意思)邊的時候,我看見蹲在澇池邊上洗衣服的那些嫂子大娘。她們有說有笑,那些被池水浸泡過的衣物,在她們手裡的搓衣板上一遍遍的搓洗著,旁邊的幾株垂柳的枝條已經低垂到碧波盪漾的池水裡,隨著輕微的風飄蕩在微風裡。

我轉身繞過澇池那個彎道的時候,眼角的餘光裡,我瞥見三叔一家還有爺爺奶奶,還站在老屋的門口,張望著什麼。多年以後,我聯想起那個場景時,覺得應該是多少與不捨的親情慼慼相關吧。

家裡原來是一大家子,還有大伯、大姑,大伯從大學畢業後,去了咸陽安家落戶,大姑是奶奶改嫁過來時帶過來的,在奶奶進門前,她就已經出嫁了。而父親由原來的次子,一下子越位到老大的位置上了,剩下三叔,小姑,各種事情他得相應的多擔待一些了。這次分家,自然也是在情理中的了。父親給我們買的新的莊基地,在離老屋也就五六百米的樣子,那是大隊以前看養牲畜的院落,那年包產到戶時,就閒置了下來。父親便及時向大隊的幹部提交了申請,然後將這塊也就三分多的院落,花了一千五百塊錢買了下來。這一千五百塊,在現在來說不算什麼,可在一九八四年,那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由於父親是主動從老屋搬出來的,所以作為補償,三叔給了父親五百塊錢,老屋院落裡的物什器具,便都歸他所有了。

新家院落裡入門是兩間門房靠右,左邊是進去時的通道,再往前一點,便是臨時搭建的兩間灶房(關中方言,廚房的意思),灶房的地基是往高的墊了一些,大概三五十公分。每次進去灶房做飯或者吃飯,我都得鼓足了勁兒,接著使出渾身的氣力,從那個碼放在地上的幾塊磚頭上踩上去,然後再挪動另外一隻小腳,才能進到廚房裡去。母親是極其愛護孩子的,生怕我摔著似的,每次看到我一個人進廚房時,總會快步,甚至於小跑過來,扶我一把。然而父親卻是不擔心這些的,他總會在一旁默默的關注著我那幼小的身軀慢慢挪動著,不擔心我摔著磕著。他經常教導我,我是個男子漢,應該堅強一點,即便是摔著了,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也要馬上起來,再次努力。

院子的後面是個坍塌的窯洞,已經被後來傾倒的泥土掩蓋了大半部,破敗不堪,只剩下一個窯洞的前半部分,孤零零的矗立在那裡。等到我們把灶房和門房裡的一切收拾妥當,父親便開始思索著哪天找三叔把這個帶著潛在危險的半截窯洞挖掉。剷除這個危險的那天,非常晴朗。我在院子裡看著他倆揮動著手中的钁頭,一下下的撞擊在那搖搖欲墜的窯洞的牆角根。母親是比較細心的人,她一直跟著在那裡看鏟挖的進度,生怕那高大的土塊在某個瞬間坍塌下來,給在牆角里埋頭揮動著钁頭的父親和三叔帶來危險。

關於那些具體的情節我已經記得不甚清楚,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最終在危險迸發的前一刻,他看到情景不對,大喊了一聲,拉著還在揮動钁頭的三叔,兩個人快步往院子的前半部分奔跑而來,身後那轟隆的聲音掩蓋了門前樹上的鳥鳴聲,伴隨著那轟隆的聲響,漫天的黃土遮住了原本蔚藍的天際,院子裡的屋頂上,窗戶上,還有大門外路過的行人,都感覺到那坍塌的窯洞的威力,強大到讓人後怕不已。

等那些塵土揮灑乾淨,便是整理那片傾倒的泥土了。院子後面靠牆根,是村子裡的田地,綠油油的玉米正冒著尖兒似的,在瘋狂的生長著,一天一個樣,彷彿在預示著生活會不斷的美好起來似的。父親和三叔兩個人,推著架子車,把那半院子的泥土清理了好幾天,才算打理平整,然後父親和母親在上面種上了很多的蔬菜,像蓮花白、白菜,以及青蘿蔔、胡蘿蔔等等,連同那野生的椿樹一起,奮力的向著我們展示著它頑強的生命力。

等忙完這一切事情,安頓好家裡的農活,父親要出門做工了。可能是生怕我哭泣,他是乘著盛夏的清晨裡的曙光出發的,等我從東方既白的霞光裡醒來時,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我哭著要父親,母親看著我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也禁不住鼻子一酸,說你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過段時間就回來了,回來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於是,我便在這些安慰的話語中,忘卻了父親遠去的腳步,只是在某一個瞬間,才能偶爾想起來,問上母親幾句,母親的回答,也大抵是相同的。

田野裡的麥子開始發黃的時候,母親便期待著父親的回來。地裡幾畝地的麥子,到了快要收割的時節了。看到村莊裡有的人開始收下麥子,用架子車往回拉的時候,母親就更加著急了。我出了門,爬山門前那個小土堆,站在那上面,朝著村口那個土坡上不停的張望著。平日裡鮮有人經過的土路上,出現了一個個人影,隨著那或是早晨,或是午後,或是傍晚的光影在不停的移動著。我總以為那其中的某個人一定是父親,可無盡的期待後,換來的還是失望。母親拖著沉重的身軀出來門口,喊我回家,說父親或者夜裡就會回來。

果不其然,一天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在屋子裡的桌案前坐著喝茶,收音機裡是嘹亮清澈的秦腔音調。看到我睡醒了準備翻身起來,他趕緊過來抱起我,然後拿出來給我買的玩具,一個青色的如同真實的青蛙,擰動發條後放在桌子上,它就開始蹦躂往前走,生動有趣。

夏去秋來,院子裡的那些青菜褪去了原本靚麗的衣服,剩下的只是一些枯敗的零星的菜葉和根莖,散落在那塊土地中間。我順著土堆爬上去,看到那成堆的椿樹也已經光禿禿的,那弱不禁風的身軀,竟隨著這蕭瑟的秋風在扭動著。父親走過來,看看這些景象,再看看我,然後摸著我的頭說,等再過幾年,把這些樹木砍伐了,在這裡蓋座三四間的上房,朝著南方,冬暖夏涼。年幼的我,看著父親那堅定的眼神,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我知道那是父親關於另一個房子的夢。

寒冬裡,呼呼的北風不停的颳著,鵝毛大的白雪已經下了好幾場,都快過年了,還沒有看到父親回來,我開始格外的著急和期待,期待著團圓的景象。這刺骨的寒風颳破了窗欞上的白紙,母親這時候已經身子很重了,便給了我幾毛錢,讓我去不到一公里遠處的街上去買兩張白紙回來,把這個窗欞上的白紙再加上一兩層,這樣就不會被凜冽的北風穿透過來。我不知道這方法是否管用,但至少在母親的眼裡,她是這麼認為的。

等我把白紙買回來時,母親已經在鐵勺裡用麵粉煉成了一碗漿糊,這是用來貼白紙,和現在我們所用的膠水差不多功效。等這一切收拾妥當時,父親頂著鵝毛大的白雪,在深夜裡回來了。聽他說班車還沒有到縣城,就壞在半路了,他便一個人揹著蛇皮袋子,走了將近十公里的路程才趕回來。出發時還是晌午,不想到家已是半夜,說著便感嘆今年的雪真大真厚,道路崎嶇,路上走得人少,鮮有腳印和車轍,難以行走,生怕踩踏到路邊的麥地裡,或者那些不平整的坑坑窪窪裡,更怕摔倒在某個地方,完了他又開始讚揚起這厚重的大雪,說祖輩人都說“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想必明年是一個大豐收之年吧?

妹妹出生的時候,離過年還有十一天,天依然特別冷。那天父親特別高興,一來這下兒女雙全,一個好字,羨煞旁人,二來這丫頭和他竟然同一天生日,是巧合也罷,是天意也罷,都讓他欣喜不已。母親後來說起這個情節,說那天的父親活脫脫像個孩子,向來少言寡語的他,逢人就發煙打招呼,像變了個人似的。等我真正懂得這份欣喜時,已是多年後,自己完成角色轉換成為孩子父親的時候了。

來年開春的時候,父親再一次提起了在院子裡加蓋一棟上房的事情。母親想著父親常年奔波在外,也賺不了多少錢,倒不如回來在家做點傢俱,拉著去鎮子上的集市上賣,可能比外出去涇陽、三原等地給那些人家做傢俱更好些,這樣的話,看到合適的木料,也可以自己留下來,以備將來蓋房子之用。

父親堅持出門了,不過這一次出去,沒有幾天就回來了,比以往那些出門的時候,都回來的快的多。問起,才知道今年出去,做不成傢俱,便回來了。其實母親知道,他是擔心母親一個人帶著一個,抱著一個,一個人在家裡放心不下,況且,偶爾間還得忙一下地裡的農活。

父親回家後,就把灶房隔壁那間房子騰出來,作為他做木工活的地方。那灶房原來是按照小三間的格局蓋起來的,從中間隔開成為兩間,原來是放些雜物及糧食的,不想這會竟有了新的用場。從那天開始,父親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標,在賺錢養家之外,多了一個蓋上房的殷切期望。

那時候鎮子上的人家,娶媳婦還是嫁女兒,已經開始流行起買立櫃了(就是衣櫃,關中地區俗語的稱呼)。我曾在無數個夜晚裡醒來,聽到父親還在忙活著他的活計,我起身穿上衣服,跑去問他,怎麼還不睡,都很晚了。父親看著我微微一笑,說你趕緊去睡吧,明天還去學校呢,我一會忙完就睡了。我看著那昏黃的白熾燈下,父親那偉岸卻略顯消瘦的身軀,拖曳著很長的影子在房子的背牆上,溫暖而親切。在父親的應答省裡,我拖著睏乏的腳步去睡了,只剩下窗外院子裡偶爾的蟲鳴或是鳥叫聲,在夜晚顯得更加突兀和清晰,好像全世界除了它們在陪伴著父親以外,其他的生物和人類都已經在沉睡中了。

母親輕輕的給我蓋上被子,生怕我著涼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問她怎麼還不睡覺,她說讓我先睡,他怕父親一會喊她幫忙。

那段時間裡,街道上的立櫃特別好賣,每到逢集日,很快就賣了,父親賣完後,便趕緊拉著架子車去鎮上那幾家材料店裡選購材料,然後回來又馬不停蹄的開始做新的櫃子了。和他一起同為木匠的那些人,已經好幾個買了電動工具來做,速度和時效性比他快了一半多。母親看他還是手工操作,擔心太累讓他換成電動工具做,這樣省力省時,父親執拗的的說著手工活計的種種好處,比如做的細緻,沒那麼粗糙,再者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語。母親看著無法說服,便也不再吭聲了。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悄然劃過,我已經快要小學畢業時,父親開始建造院子裡的上房了。我知道他是為了能讓我們有個更舒適的家,同時想向村裡人證明自己的生存能力是多麼的強大。上房臺階很高,兩層臺階,每層將近二十公分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蓋房子的樣子,院子裡成了一個大的建築工地,沙子、水泥、紅磚、機器做的瓦佈滿了一地,還有那成排的松木椽、松木檁條放了半個院子,那些被請來的匠人們,各忙各的,有的用工具刮木材上的樹皮,有的在和著水泥沙子。我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麼宏大的場面的,雖然以前也看到村子裡其他人家蓋房子,可是那些人家生怕孩子們貪玩惹出禍端,就只能遠遠的看著,從未靠近。

父親蓋上房,全部選用松木材料,而且房子的起身和臺階都很高,這在當年可是比較轟動性的事件之一。那些左鄰右舍,或是路過的路人,都禁不住進來瞧個究竟,然後無一例外的會說上一句,房子起身太高了,臺階也太高了。父親聽著他們談論著,也不吭聲,他心裡知道那些人是擔心冬天房子不保暖,太冷了而已。可能是前院的門房過於低矮,光線一直不太好的緣故,所以這次蓋上房,父親算得上是力排眾議,堅持原則了。其實他的想法時非常正確的,多年後左鄰右舍齊刷刷的都蓋那麼高大的房子了,有個別的甚至比我們的上房起身還要高些。

奶奶拄著柺杖,從老屋的門口出發,繞過澇池邊的時候,那些嫂子大娘的,便都問他是不是去上場(村子裡的一個地名)看娃蓋地方了,奶奶高興的合不攏嘴,眯著眼睛,一邊拄著柺杖顫顫巍巍的往前邁著小步,一邊隨口應答著。等奶奶順著那個斜著的衚衕走過去,到了盡頭往過一拐彎,便看見父親正在大門外和做工的匠人說著話。她老遠的喊了一聲父親的名字,父親聽到奶奶的聲音,便趕緊快步向前,去攙扶著奶奶往家裡走來。院子裡三叔正忙著幫忙幹活,看到奶奶上來,也趕緊過來扶著奶奶的另一邊的胳膊,那原本握在手裡的柺杖,此刻竟然毫無用處了。我跑著跟過去,把奶奶的柺杖接過來,然後放在灶房門外的臺階上,妹妹拿來一把椅子,父親和三叔扶著奶奶慢慢的坐在上面,給她倒上一杯茶,然後就去各自忙碌了。

蓋房子是有很多講究的,比如要看個黃道吉日動工,要選個好日子立木(主體框架完成)。看日子的事情,外公向來有研究,十里八鄉的小有名氣,這自然由他包辦了,立木那天主檁上那個“於公元一九九二年某月某日黃道吉時立柱上樑大吉大利”的字樣,也是外公親筆所書。立木這天是要對蓋造房子的匠人們好好感謝一番的,所以左鄰右舍的,幫過忙的,沒幫忙的,能來的都來湊個熱鬧。這天循例是停工一天,主人家得好吃好喝的招待著。

奶奶和外婆兩個人,也是免不了親家長親家短的客套半天。姨媽、外公和舅舅他們也一併趕來,為父親和母親的這個小日子的圓滿前來道賀。

房子蓋好後,久違的大雨在這個夏天裡開始了肆無忌憚的步伐,好像沒有一丁點想要停下來那肆虐的張狂似的。母親和父親這時候便開始感嘆上天垂憐,終於把房子蓋好了,才天天這樣下雨,要不這房子在斷斷續續的陰雨天裡,何日才能完工呢!

從那天開始,每天從學校回家的時候,我總是先跑去上房裡看看,看著那光滑的牆壁,看著那高聳的身軀,看著那光線從窗子裡穿透進來,照在房間地面的青磚上。新蓋的房子基本上得過一個夏天,才能徹底乾透,才能入住。起房子時剛好初夏時分,等這個夏天過完,入冬前應該能搬進去住了吧?我常常這樣想。

我已經忘了那個暑假是在怎麼樣的期待中度過的,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個暑假都過得漫長。終於,在開學後一個來月,天氣逐漸變冷的時候,父親開始盤算著入住新房子了。

我和妹妹兩個人按不住的興奮和激動,一起幫著母親把門房的衣服傢俱齊齊搬到上房來,又把原來灶房那隔壁的那間房子騰出來給我住,接著把父親做木工活的那些工具全部搬去門房裡,安頓好這些時,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戛然而止了。我第一次覺得,那年的冬天沒有那麼冷了,像一個暖冬似的。

過完了年,春天就已經悄悄的來到了跟前。我和小夥伴去村子外的另一個澇池畔玩耍時,看到一個像杏樹幼苗的植物,自己又不敢肯定,於是便用手把它小心翼翼的從剛剛甦醒不久的泥土中挖出來,雙手捧著它回到家中。父親看到我舉著的雙手,便走近來一看,沒等我開口,他已經說道,這不是一棵杏樹嗎?我點點頭,說我也覺得像,然後把自己怎麼得來的經過向父親說了一番。在父親的同意下,我把它栽在緊靠鄰居家的廈子房(陝西八大怪之房子半邊蓋)背後,那裡當時是一片小小的菜園子,母親在那裡種著各類蔬菜,唯獨缺乏一個果樹,這棵杏樹便在那裡安了家。

其實父親是不贊同在那裡栽種杏樹的,因為在他的計劃中,不久的將來,是要重新在院子裡起房子的。或是將灶房那裡推倒,然後兩邊一起蓋上廈子房,然後把門房也推倒,蓋個大的門樓,這樣子顯得大氣豁亮。或是將灶房推倒,重新蓋上這邊一排的廈子房和門樓,但無論怎麼樣建造,都是要重新規劃的,生怕到時候這棵位於院落中間部位的杏樹礙手礙腳。若是到時候再砍伐,豈不可惜?

等我再一次知道父親要蓋房子的時候,已經是二零零三年了。那時我已經在南國的一個城市裡為自己的夢想在奮鬥著,打電話回家時,父親提到了此事,有意詢問我的意思。我那時囊中羞澀,沒啥積蓄,便隨口說到要不再等等之類的話語。電話那頭,父親明顯的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便沒有再提此事,掛上了電話。再打電話回去的時候,房子已經起好了。是入門靠左一排廈子房,分為妹妹的臥室,我的臥室,過去再往裡是廚房,然後入門右側又加蓋了兩間,父親說那裡給他做木工活用。入門處,是夾在中間的門樓,高大寬闊,兩扇紅漆鐵門厚重有力度,比以前簡單的門樓好了不少。以前那門樓是磚木結構,木門下面還有道門檻,我記不清多少次輕輕的把鎖著的木門往後推一點,然後把那阻擋的門檻拉出來,自己從那下面鑽進去家裡了。那木門簡陋而不夠安全的樣子,至今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

我從南方回到家看到這些時,驚喜不已,同時又難過萬分。父親久經風霜的臉頰上,一道道褶皺明顯了不少,那原本青絲飄逸的雙鬢之間,已經偶有簇簇白髮摻雜其中。想想自己幾年來的無功而返,再看看父親為這個家中所付出的一切,我是慚愧萬分。恨不懂事的自己,外出那幾年大手大腳的,不知珍惜錢財之可貴,若當時自己能多少墊補一些,父親也不至於這般勞累辛苦。院子裡的杏樹已經高過房頂,巨大的枝條遮住了半個院子,枝條上沉甸甸的青杏正努力的伸展著身軀,想要快點長大,快點成熟,好讓迫不及待,離家太久的我嚐嚐它的滋味。母親看著我佇立在院裡,便喊我回房子裡坐著。

我還是沒有抵抗住內在的那種饞欲,抬手在樹梢上拽下幾個青澀的杏子,來不及清洗,便已經塞進去嘴裡一個,大口的咀嚼了起來。父親、母親、妹妹,還有我,在上房的桌子旁圍著坐著,聽我說著這幾年外出的那些新鮮事,完了我又聽他們說著家裡的一切事情,什麼時候蓋房子的,花了多少錢,以及有多麼的不容易之類的,我默默的聽著這些,同時又一次懊惱自己出錢出力。

那年的暑假,天氣格外晴朗,一天天的找不到雨水的身影。父親找我商議是不是趁著這個夏天,把廈子房裝飾一下,吊頂裝燈走線,也好在不久後作為我的婚房之用。我回答著父親的話語,末了,我說把上房一起吊頂裝燈吧。上房住了那麼多年,至今未吊頂,燈還是以前的那種白熾燈泡,看著瓦數不小,可那昏黃的燈光下,確實光線很差,頗費眼睛。母親聽著我的建議,完全表示同意,接著她又建議將最外邊妹妹住的那間一起裝修。我說既然要吊頂裝燈,不如全部一起過一遍,反正三間五間的,都得請匠人,都得忙幾天,無外乎多加些材料和工錢而已。父親聽完我和母親的建議,便出門去鄰村找那匠人商議了。

母親看父親出門了,便悄悄叮囑我,以後賺到錢要省著點花,這次蓋房子,我沒有給父親寄錢回來,他確實挺生氣的。我低著頭噢了一聲,算是回答罷。

我那時結婚的時候,不像現在這樣要生活在城裡,還要有房有車,在村莊有所像樣的房子,能避風擋雨就可以了。結婚前夕,我突然很想念奶奶,他原本是想我能等到我的婚禮的,可老天爺最終還是和我開了一個玩笑,我結婚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三年了。我曾經想著她來參加這個不怎麼乖巧的孫子時的情景,拄著柺杖,邁著顫顫巍巍的步伐,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婚後,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南方。結婚是人生的另一個歷程和起點,這個起點開始,自己得學會擔當更多更重要的角色。及至孩子出生,我知道這份責任和擔當更加沉重了一些。也是從那時候起,才真正的有了鬥志,知道該怎麼樣去努力,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和目標了。父親依然在農閒時節,拿出他那些傢伙什,搗鼓一些小件的傢俱,我曾經多次跟他說過,該歇歇了,看看孫子就行了。可他說自己總是閒不住,還是有點活幹,才能舒坦些,要不太閒了,體質下降,倒還容易生病。我們執拗不過父親的意思,便也只能由著他了。

結婚後的最大的一個變化,是在有了孩子以後,那時候分隔兩地,兩千公里之遠。但每逢過年,我總是想著迫不及待的回到家裡,回到久違的家門前,看看父母和孩子,看看那熟悉的院落和房子,看看已經出嫁成人婦的妹妹和她的孩子。由於南方過年時節回家的人太多,常常是一票難求,回家頃刻間成了一個很大的奢想,可一年到頭的奔波,不就是為了短暫的團圓嗎?我總是趁著早上天微亮或者夜已深沉的時候,在電腦或者手機前目不轉睛,只為搶到回家的車票。

那年過年沒有回家,我給父母和孩子買了機票,又一次讓他們過來廣東過年。一來這裡暖和許多,二來他們來時不擁擠,過完年回家也不擁擠。過年那幾天,我和妻子帶著父母和孩子,逛了許多地方,路過一個樓盤的時候,我跟父親提起了想在那裡買房子的念想。那幾年工作努力,小有職稱,做過安家廣東的打算。我帶領他們去看了看那個樓盤的樣板間,又指著不遠處一棟即將交工的樓盤說,要買的話就是這棟。父親順著我指出去的方向,環顧四周看了看,不遠處有商業中心,學校等配套設施,父親問我這房子多少錢,我說五千多,他說那麼貴。我聽著這話,看著父親那凝重的臉色,便說我只是看看而已,還沒有確定買不買。回家的路上,父親一言不發,倒是母親開口了,說不是不想讓我們買,而是她和父親在這裡的話,言語不通,這一點那年在深圳光明新區過年的時候,她已經有深刻的體驗。那年孩子四歲多,母親在那裡帶孩子將近兩個月,每天能溝通的就是和孩子說話聊天,下來樓下和其他相同年紀的外鄉人,你不知我的意思,我不懂你的言語,頗為尷尬。所以我若安家於此的話,那意味著她們的晚年要在此度過,想著言語上的障礙,會成為一道在她看來無法逾越的鴻溝。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真的在內心裡對於父母更加理解了。從那以後,我便沒有再做在南方安家的打算,便開始關注著千里之外的西安附近的房價和銀行利率了。我想在那裡安家後,來去老家也不過百公里之遙,並且沒有言語的阻礙,即便是父母待在這生活,也不存在與他人溝通的問題。

我第一次跟父親提起來重新房子,是二零一五年的事情了,那年我特地回家幾天,跟父親商量把現在的院落全部推倒重建,在我和妻子的理想中,推倒後重蓋個複式的建築,起身高達五米多,然後內裡分為兩層,外邊看起來只有一層,這樣子冬暖夏涼,能更好的集中資源,從而騰挪出半個院子,種些花草之類的,甚是愜意。可當我說完計劃,父親滿臉的不悅,又說起他和母親為了在這個蓋好房子,花費了不少的精力和時間,怕是再也沒有心力去推倒重蓋了。當然,我若是自己回來監工,重蓋倒也無妨,我想著自己時間上不算允許,恐無暇顧及此事。在和父親看了鄰居家正在蓋的樣式後,說到時候看時間再商定怎麼蓋,便草草了事返回廣東。

幾經思索後,我們一家人最終的意見,還是不要再在老家的院子裡折騰精力了,努力賺錢在西安附近再買一套商品房,這樣子父母在城裡住的悶了,可以回去老家散散心,兩不耽誤。

終於等到買房的最佳時間,是在二零一六年的夏天。我特地從外地請假回來,在老家同學的幫助下,兩個人在西安周邊的西鹹新區裡轉悠了三天,第三天下午看到現在小區的位置時,我已經從內心裡下定了決心,這裡將會是我的立身之所了。小區緊靠渭河邊,樓層間距有百米之遙,天氣晴朗的時候,我能在家裡的陽臺上看到秦嶺的西邊,那巍峨的群山連綿起伏,橫臥在渭水之畔。

我買房時並未和父親說,等我去交了首付,查了徵信,簽了合同後,在和表弟回家的高速上,才打電話告訴父親的。父親一聽總房價得那麼多,光是首付也要不少,便嘆息著為何不與他商量,要是上當又該當如何。我在電話裡安慰父親道,前半生你為老家的院子的每一棟房子都已經操碎了心,這一次外邊的房子,也是時候讓我操心了。再說了,我總得學會成長嘛!父親聽著我這麼說,便沒有再說什麼了。

房貸兩個星期就下來了,我拿到鑰匙後高興的和父親說了,準備開始裝修。父親在電話裡說,第二天和母親過來看看,看我買的到底啥樣的房子,花那麼多錢。

我把那南方的工作辭去後,帶著妻兒趕回來老家時,正值八月底最熱的時候。父親在院子裡一邊忙著他手裡的活計,一邊問我孩子轉學回來的情況,我跟他說一切都準備妥當,應是無誤,讓他不要過於擔心。房子的裝修也已經基本完成,就等傢俱那些物件進門了。父親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那青磚鋪就的院子,說了一句,不如趁今年天氣好,把院子用水泥重新鋪就,再把那棵杏樹砍伐了,在那裡搭個棚子,等蘋果採摘回來後,可以放在裡邊,這樣人家果商來裝商品果的時候,也有個像樣的地方。

我以為父親只是臨時起意,說說而已,便沒有往心裡去。等到中秋那天深夜,和表弟一起趕回家的時候,父親正在和村裡的一個匠人師傅忙著收拾那水泥鋪就的院落。看到我回來,父親輕輕的帶著點責備的口吻說,你最近有時間,也不回來給我幫忙,把這點活做了,今天我和你姨夫兩個人忙了一整天呢!我聽著父親這麼說,雖然只是輕微的責備,但還是臉上發燙,無地自容。

孩子如願以償轉入小區的學校繼續讀四年級,房子的裝修也已經完成。父親問我這段時間住在哪裡,怎麼解決,我安慰他不用擔心,都已經安排妥當。

搬家定在臨近過年的時間了,父親和母親趕在搬家前一天的夜裡趕來。翌日一早,起床後我看到母親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看著遠處樓下嬉鬧的孩子,和羽毛球場里正在打羽毛球的人,一邊看,一邊開心的和父親說著話。我走過去問母親,上次你不是說靠近陽臺會感覺到有點暈嗎,這會不會有了吧?母親聽到我說話,回過頭來笑著說,那時候這陽臺就一個護欄,三十層的樓高,往下看肯定會暈的,現在用窗戶封起來陽臺,人不會將頭探出窗外,肯定是不會暈了。我聽母親分析的頭頭是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窗外,冬日裡那抹溫暖的陽光,此刻正穿過玻璃照射進來,落在陽臺的地磚上,舒適而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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