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懷念父親

胡 晟

望著雜草叢生的墳墓,我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像母雞看著自己的孩子被老鷹叼走那樣的揪心,像汶川地震將山和地撕裂吞噬著無數個生命那樣的撕肺!我跪在父親的墳前,負罪感如生冷的春雨,隨著絲絲涼風,從頭上一直灌到腳跟!

父親養育我十七年離開了我,彷彿流星消逝在天邊,永遠找不回那片照亮過天空的光芒。那時讀高三的我,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失去了父親,我失去了將腰幹挺直的脊樑骨,在學校裡,我總是低著頭,看不到天和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天上的太陽、天上一樣的同學們的眼睛!母親接過父親的扁擔,一頭挑著我,一頭挑著家,我就在母親的肩上走動,像一座山,讓母親扛著……母親的頭髮慢慢變白,春天的草一般,進入了冬天,被霜染過似的。

母親的笑容枯萎了,亮著青春的臉也開始枯黃,我卻仍然站在父親的扁擔上,儘管我把淚水變成春雨,灑在母親的頭上,也沒有讓母親那頭白髮回到春天。無數個黑夜,我翻閱著更鼓和雄雞的叫聲,父親的扁擔和母親的白髮煎熬著我,我決計捎上沉甸甸的書包,跳下那根像山一樣壓在母親肩上的扁擔。我從學校悄悄回到了家。母親什麼也沒說,只是從父親的墳頭扯了一捧野草,用扁擔挑到我的跟前。

那一夜,我沒有閤眼,記憶讓我回味著那逝去的一幕……

那是一個夏夜,除了蟋蟀和遠處傳來的一兩聲狗叫,便什麼聲悉也沒有。煤油燈燻著我的雙眼,讓我疲憊得伸了個懶腰,我沒有勇氣放棄眼前這道沒有解完的數學題,喝了一口開水,抖擻了一下精神,沒想到這水竟把我的肚子弄得嘰哩咕嚕,我知道,我很餓了!儘管母親把鍋底下那砣白米飯偷偷地盛給了我,但在這夜深人靜之時,我的肚子仍然鬧著饑荒。我望著窗外的月亮,沒有奢望嫦娥送給我一碗白花花的米飯,只是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期待吳剛的疏忽,從指縫中漏出一兩滴香噴噴的桂花酒。其實,我沒有理由這麼想!我拿著鋼筆在自己頭上輕輕地敲打,像螞蟻的觸角發出一個個不尋常的信號。我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時候走進我房間的,他手裡那碗麵條還冒著熱氣,那個荷包蛋的香氣叫我想起來至今還流口水。

“吃吧,趁熱吃了,這麵條是你娘替王乾孃縫鞋賺來的,沒花錢……”父親的目光很堅毅,充滿著期待和渴望!我的心一陣酸楚,觸電似的感覺從頭頂直衝到腳心。我知道這碗麵的份量,那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每一根麵條上都沾著母親縫鞋時針尖刺破手指的血,我實在是難以下嚥。父親站在我的旁邊,像一位手裡持著篪符的將軍,叫我奈何不得,淚水一下子嘣了出來,我顫抖著手,一把一把地將父親和母親的心血送進肚子。我感覺到了父愛和母愛是如此的沉重和甘甜。“書到用時方恨少!”父親叮囑我說:“你爺爺也常說,‘有書不讀子孫愚,有田不耕倉廩虛’。我這輩子沒什麼盼頭了,只盼你多念幾冊書,今後有個出息!”

我讀懂了母親送給我的長在父親墳頭的那把野草的含義,那是父親的叮囑,是三代人的希望。第二天清晨,我悄悄收拾書包,朝著家鄉那個破舊狹小的車站走去,當我回頭一望時,母親站在老屋旁邊那棵古老的松樹下,朝著我的背影揮手,我的眼睛一下子溼潤了。

我回到了校園,像一位水手回到了大海,像一隻雄鷹回到了天空,我抬起了頭,看到了星星多麼璀璨,看到了月亮多麼迷人,看到了同學們的眼睛多麼慈祥和溫暖。我回歸到了生活的原點,那原點是母親的肩膀和父親的扁擔鑄造的。

爆竹聲時斷時續,我坐在父親的墳前,任憑布穀鳥把我的思緒銜上藍天,讓風吻著,讓雲卷著,讓陽光燙著……

那是一個深冬時分,劈柴火燒得很旺,在老祖屋最大的地方——中廳堂,召開生產隊全體社員大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圍著這火,烤著。空氣沒有被這旺旺的火勢燒散,釅釅的凝結著,使所有烤火的人胸前一陣熱,背後一陣冷。“倉裡沒有什麼糧食了,我們要熬過這個冬,必須卡緊口糧谷的分配……,”公社派來的辦隊幹部老周鏗鏘有力的說:“一等勞動力,每月分口糧谷25斤,二等勞動力,每月分口糧谷20斤,老人、婦女和小孩每月分口糧谷15斤。”老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少了的糧食自己想辦法,地主分子按這個標準每月減3斤谷!”會場一片寂靜,像一片茂盛的森林被大火燒過之後,聽不見一隻鳥兒的叫聲,也看不到一隻兔子奔跑,一切歸於平靜和荒誕!這個狠抓階級鬥爭,反對分田單幹的年代,誰家有半分一寸自留地,誰人敢外出搞個副業,賺個半分一文錢?自己能想什麼辦法呢?要捱餓了,大家心裡都明白,但沒有誰敢說、敢怒、敢牴觸,因為一切按政府說的辦,老周就是政府,他一隻手可以遮住太陽和月亮,頂撞老周,就是頂撞政府,繩子和高帽子隨時會伺候你!

“你是叫我們連米帶糠一起吃嗎?”父親憤怒地吼叫起來,像一頭受到驚嚇的獅子。“連糠一起吃也少了,你總不能把人餓死吧!”全體社員看著父親因憤怒而豎起的頭髮,目瞪口呆!“倉裡沒有谷了!”周幹部像一頭猛虎咆哮著,兩道兇光朝父親殺去,恨不得傾刻讓父親斃命!“必須執行!”“你一個月吃27斤米,我們吃25斤谷,吃不飽飯,怎麼上山下地幹活呢!”

火藥在空氣中瀰漫,等待著那星星之火突然劃破,形成一個巨大的猛烈的爆炸圈。大家為父親捏了一把汗,但麻木得像擱在破廟裡被蟲蛀過的那尊菩薩,一動也不動,一言也不發。“沒有糧食也不能坐著等死呀!”父親繼續說:“要想辦法啊,老周!是不是上面爭一點,鄰村借一點,田裡種一點?”父親滔滔不絕地主宰著會場。

周幹部沉默著,在會場裡一轉來一轉去,像丟了魂兒似的,什麼話都沒有說。大家估摸著,這下父親闖大禍了!厄運馬上要降臨到父親的頭上。

“散會!”老周突然宣佈,一個人徑自朝公社駐地走去,身後送來一股陰森森的冷風。“去外面避避風頭吧,弄不好等下公社民兵會來捉你。”母親對父親說,她知道父親說得很有道理,但父親得罪了公社幹部!那個年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綁著去遊行示眾,還戴著“高帽子”。

父親沒有理會母親的規勸,很快進入了夢鄉,他長長的鼾聲,舒展著他的坦然,他的自信,以及他釋放壓抑之後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那一夜,母親沒有眨眼,一直翻來覆去。

“咚咚咚,咚咚咚……”天剛濛濛發亮,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父親驚醒,大禍來了!母親有點驚慌,手腳一陣發麻。

父親匆容的穿上衣服,拉開門,只見老周瑟嗦著站在門口。“老胡,昨晚我好好想了一個通宵,你說的有道理,就按你的‘三個一’辦,”母親懸著的心“呯”的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我今早去縣裡爭取救濟糧,你把家裡生產和借糧的事安排好,我們兵分兩路”。說完,老周匆匆忙忙趕車去了。望著老周離去的背影,父親久久地目送著,一直點著頭,那虔誠的樣子像一個信教徒膜拜他的主。

三天後,老周從縣裡拖來一車紮紮實實的糧食,隊里人平分到了40斤谷。那年冬天,公社書記帶著區裡的領導和各大隊的幹部,在我們生產隊召開了三冬生產的現場會,老周和父親在大會上都戴了大紅花……

“嘭!”一個禮花炮在空中炸響,我的思緒被牽了回來。這時母親來到了我身邊,撐開一把雨傘,說:“這麻細雨容易得感冒,打把傘吧!”母親能讀懂我的心思,並沒有勸我離開,她知道,讓我在父親的墳前多坐一會,心裡會輕鬆許多。

我把臉貼在墓碑上,深深地呼吸著父親的味道,感受著父親的仁愛和堅強。

1974年的冬天,寒風瑟瑟,天上飄著鵝毛大雪,我們一家人無精打采地圍著火爐,等候兩天後的大年。這時,母親突然宣佈一個爆炸性新聞:大隊分了四斤肉票和半個豬頭票!全家一下子沸騰起來了,有肉過年啦!“明天雞叫三遍時統一去肉食站剁肉,不要遲到,遲了冇噠肉大隊不負責任。”母親剎有其事地模仿著會計送肉票時說的那番話。我猛地從母親手中奪過肉票,眉飛色舞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比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還要高興得多。對當時的我來說,吃肉比在公園悠閒自得地蕩著鞦韆還舒服十倍。“明天我去剁肉!”我對父親說,恨不得天馬上黑下來,雞馬上叫三遍,一家人沉浸在過年的熱烈的氣氛之中。

“嘎”,門突然被一根黑色的杖棍鑿開,一尊瘦削的木雕移進房裡,面黃飢瘦,頭上挽一個整潔有力的髮髻,背微微駝,一雙三寸金蓮支撐著整個身子,搖搖幌幌的,要不是她手裡拄著一根柺杖,我擔心她會被風吹倒。她是我們隊裡“地主分子”的遺霜,六十多歲的孤寡老人雕乾孃。因為只分得四兩肉票,要求父親幫她到大隊上去說個情。父親心裡犯著難,地主分子人平四兩肉票是大隊定的規矩,雕乾孃有個出嫁的孫女春節回家拜年要招待是個事實,父親皺了皺眉頭,說:“你先回家,我去找書記看看。”父親戴上一頂舊氈帽,抓起滿是補丁的手套出去了。“找書記好好說,”母親趕到門外,撂上一句,“注意他家的狗!”

快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回來了,臉色鐵青,右邊褲管滿是鮮血。父親說,離開書記家才走幾步,就被他家的狗偷咬了,那狗很兇,咬著不放,幸虧書記老婆趕來,用掃帚打,那畜生才鬆口。母親趕緊端來開水,把長褲給父親脫下,一塊肉整整被狗咬掉,血還在流,母親小心翼翼幫父親擦著血跡,我迅速跑到屋後山上扯了一捧寄樹葉,大口大口地嚼細,然後敷在父親的腳上。

“這傷不要緊,”看著我們一家子亂作一團,父親說“只是講了老半天,書記還是不同意,他說對地主分子不能心慈手軟!”父親的臉上充滿著痛苦、憤恨、無奈和難過。

“狗伢崽,明天清早你去剁肉,和你細姐一起去,”父親對我說:“送兩斤給雕乾孃,不要說是我們分給她的,怕她不要。那兩斤肉和豬頭帶回來,過年就吃豬頭吧,豬頭挺好吃的。”父親說得很輕鬆,心裡卻是充滿了酸楚,儘管當時我有十二分的不痛快,但我相信父親,相信他的為人和選擇!

那狗很毒,因為沒有錢去醫院治療,不久傷口化膿,父親躺了半個多月,腳上留下一塊深深的傷疤,但沒有想到,那毒後來竟成為父親永別人世的罪魁禍首。

春雨淅淅瀝瀝,把過去的一幕幕洗得清清晰晰。我撫摸著墓碑,就像童年時撫摸著父親的臉,感受到了父親的親切、仁慈和厚愛。

父親沒有驚人的壯舉,沒有偉大的業績,只是實實在在的做了一些大家認可的平凡瑣事:哪裡路爛了,他扛著鋤頭默默去修;生產隊的犁耙行頭壞了,他關起門獨個兒慢慢弄;東家有困難,他去幫個忙;西家有喜事,他去捧個場;公社、大隊需要寫個正兒巴經的東西,他二話不說提起筆。他是一頭黃牛,拉起一家八口的生活,也拉起地方的難事、雜事……

我和父親見最後一面時,他已閉上了眼睛。我默默地守候在他的身邊,呆若木雞。我的天已經塌了!我再也找不回放下鋤頭就用肩膀扛著我在屋前屋後奔跑的父親了,再也聽不到教我如何尊老、敬賢、愛幼的叮囑了,再也品嚐不到貼著他的臉,摸著他的鬍子,讓他誇我好乖的味道了……

我失去了父親,失去了人生道路上的支點。沒有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成了我終生的痛苦和遺憾。

雨,不知不覺停了,天邊飄起無數朵白雲,象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我默唸著鄉鄰四里為父親撰寫的碑記,淚水象夏天的雨。

生性謙讓,但不畏強。

克勤克儉,持家有方。

雖非士子,寫算無妨。

嫉惡如仇,厭忌炎涼。

和睦鄰里,有難即幫。

生兒育女,德行芬芳。

心憂家國,世代忠良。

崇高品德,吾輩弘揚。

長眠吉地,永佑家鄉。

胡晟,湖南省作協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十五期作家研討班學員,詩歌散見於《湖南日報》《湖南文學》《理論與創作》《長沙晚報》等報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