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WCP)8月13日至20日在京舉行。本屆大會以“學以成人”為主題,對自我、社群、自然、精神及傳統等議題展開全方位的哲學研討。在大會召開前夕,北師大北京文化發展研究院等單位發佈《中國民眾最關注的十大哲學問題調查分析報告》,調查顯示:“哲學與生活的關係”“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正義、自由、平等的含義與關係是什麼?”“關於社會熱點的哲學解讀”“科學技術進步(例如轉基因、人工智能)帶來的哲學問題”“什麼是美好生活?”“如何看待信仰?”“什麼樣的政府是好政府?什麼樣的社會是好社會?”“為人處事的智慧有哪些?”“人為什麼要講道德?怎樣做才算道德?”為當前公眾最關心的十大哲學問題。為此,我們邀請了學者就其中一些問題撰寫文章,以饗讀者。
哲學與生活之間的關係(或者說,它們有沒有關係),從來是人們最想了解的。那是因為,哲學一直給人一種在“雲端”上的感覺,跟我們每天日常的生活,距離十萬八千里。
對於很多人,那些大哲學家如康德、黑格爾等,一是讀不懂,二是也不必讀——沒有同哲學發生關係,感覺並不影響自己當下的生活;而讀了哲學,感覺也沒什麼特別幫助。甚至不少專業搞哲學研究的學者,感覺也就是作為換取薪水的工作在“搞”,跟他自己生活也沒啥關係……這其實是經過經院化和學科化的“哲學”,對哲學原來面貌的最大扭曲。
我們知道,蘇格拉底視哲學為一種生活形態,哲學就在人們的每日相遇中、對話中、彼此提問和討論中,尤其是對那些人們視作常識的內容重新提出追問。蘇格拉底本人就經常向城邦中的公民追問,什麼是“正義”、什麼是“虔誠”、什麼是“高貴”、什麼是“節制”、什麼是“瘋狂”、什麼是“勇敢”、什麼是“懦弱”、什麼是“根基”、什麼是“城邦”、什麼是“政治家”、什麼是“統治”……所有這些詞,都是當時人(包括今人)每天在用,卻並沒有真正深思過的概念。作為生活形態的哲學實踐,正是把日常生活中那些被反覆使用的詞,變成概念(哲學概念),在各種沒有問題的地方,提出問題(哲學問題)。這就是“哲學化”。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20世紀大哲海德格爾把蘇格拉底稱作為“西方最純粹的思想家”。換句話說,蘇氏以降,“專業”的哲學家越來越多,但哲學卻越來越不“純粹”,最終變成一門“專學”,而不再是一種生活形態。於是海德格爾竭力重申:哲學是對人類總體方方面面的一個襲擊,從“日常性”開始探尋,趨向事物的根基。日常性,是哲學的起點,我們必須從那裡出發。那是因為,對於我們每個人(海氏稱之為“此在”)來說,日常性是無可逃避的,是“最首要的”“最大部分的”。並且,正因為它是如此接近於我們、如此熟悉,它經常被忽視。海德格爾寫道:“生活中最接近、最熟悉的東西,便正是存在論上最遙遠的東西,我們對它的存在論意義是無所知曉的、慣常忽視的。”通過“此在”這個著名概念,海德格爾要把哲學重新拉回到日常生活中的當下情境,拉回到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天”。
海德格爾完全點出了哲學的原貌。哲學必須刺入日常生活、襲擊日常生活,在那裡提出問題,並走向根基。而深受海氏影響的過去大半個世紀的歐陸哲學,大規模地突破了傳統“哲學”的學科壁壘,以“遊牧”“去領土化”(德勒茲)、“越界”(巴塔耶、福柯)、“解構”(德里達)等方式展開哲學研究。在最近半個多世紀的歐洲大陸,大哲學家紛紛湧現,呈現一派群星璀璨的盛景,並且,這些大哲們很多都同時兼具很多“學科”身份,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宗教學家或神學家、精神分析師、政治學家、法學家、經濟學家、傳播學者、思想史學者、文學批評家、藝術批評家、文化研究以及電影研究學者,乃至直接就是文學家、藝術家、劇作家、電影導演,有人甚至是總統候選人,差點就當上了國家元首……這些大哲不單打開了各種“學科”各自封閉性的疆域,其實,首先打開了傳統哲學自己的封閉性疆域,把許多原先哲學不管不顧的問題,納入了哲學分析的視域中。他們把哲學從原先一門早已專學化、經院化的專門學科,重新變成聯結各種思想實踐的網絡中心。
故此,存在著兩種關於哲學的治學方式:一種是從生活世界人之群處的具體問題出發、從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的“日常性”出發、從我們每個人生命中的存在性焦灼出發展開思考;另一種則是從“哲學”學科內某一組抽象的概念、術語或成說出發,通過對它們的疏解與闡釋來討論問題。而哲學在過去半個多世紀重新在歐洲大陸復興,正是因為出來一批傳統哲學眼中的怪咖式哲學家——他們一反學科性的治學方式,拒絕在傳統哲學框架中順著講、在“雲端”按著既定軌道往前走;他們響應海德格爾的號召,激烈地、不妥協地衝出了經院哲學的束縛,衝到日常生活的地面。今天,哲學家甚至可以出“笑話集”這樣的書,跟你講講你為什麼會笑倒在那些段子之下……
你的日常生活更加明豔動人,每當哲學閃耀時。
作者:吳冠軍(華東師範大學歐陸政治哲學研究所所長、教授)
閱讀更多 中國社會科學網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