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肉的小孩

不吃肉的小孩

我們家人都喜歡吃肉,尤其是我。

我們的吃法各式各樣,但手段都偏向殘忍:爆炒、紅燒、鹽焗、慢烤,少有清蒸,食材於我們,就像商王朝於妲己,都有股不作不死的勁。

我最愛吃肉,而且還不是規規矩矩的肉。別的女生要是想拒絕誰,得帶著點誠懇又慘淡的笑容,慢吞吞說實在不合適,你值得更好的。我就沒那麼麻煩,大家出去吃一頓,我迅速地報上一串菜名:“豬腦、腰花、大腸、雞爪、牛舌、鵝腸、墨魚仔、鮮蝦滑,哎先生你去哪?”

過年時團團圍住,頓頓吃肉,長輩們最喜歡我,不管我平日裡是一個多麼傷春悲秋的文藝青年,只要一到了飯桌上,我就永遠能吃,永遠喊餓,永遠口水流淌。

不吃肉的小孩

大家最不喜歡的,是沉沉。

沉沉是在一頓年夜飯的時候,被帶回來的。她媽媽拖著幾個巨大的蛇皮袋,還有一個快要撐爆了的拉桿箱回到了孃家,在袋子摩擦地面的聲響裡,她媽媽輕輕地說了句:“我離婚了。”

而瘦瘦小小的沉沉拽著她衣角,像是一件不重要的行李。

起先恭維大人逗弄小孩的輕鬆氣氛被打破了,我們陸陸續續地起身,手忙腳亂地把她們娘倆往桌邊推,不知道是該問“沒事吧”還是說“沒事的”。我們添了兩副碗筷,外婆不停地給沉沉夾菜,外公用筷子蘸了點黃酒喂她,用玩笑般的口吻說:“哎呀怎麼這麼瘦,以後就在外公家,給你養胖點。”

沉沉費力地用勺子把一大塊糖醋排骨撥出去,她聲音小小的,可是特別較真:“外婆不要給我吃這個,我不喜歡吃肉。”

“你嚐嚐看呀,一大早去挑了很好的排骨做的,你姐姐她們想吃都吃不到,喏,你看,她們都要搶的。”外婆示意她看向我,我非常配合地,夾了一筷往嘴裡塞,還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真的不要,”沉沉把目光收回,繼續搖頭,“我不吃肉的。”

這下子氣氛真的陷入了僵局,我們盯著盤子裡濃油赤醬的紅燒肉,想不明白怎麼就遭到了初來者的嫌棄。

我看到她媽媽咬了下嘴唇,主動把肉夾到自己碗裡:“她就是這樣子的,很麻煩的,算了,你不要吃我吃。”

“哎,那也好,沉沉把肉省給媽媽吃。”我媽起身舀了一大勺蠶豆玉米給她,也順便圓了個場。我繼續乖巧地啃排骨,心裡想,不就是一塊肉麼,怎麼就動用了省這個字。

吃完飯後外婆趕我們去客廳看電視,媽媽留下來替她收拾碗筷,我黏在她們腳邊,假裝想要一副鞭炮,其實是想聽她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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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總覺得小孩子很單純,我覺得有這個想法的大人很單純。

我媽把一個個盤子疊起來,側著身子對著外婆嘆氣:“她也不容易,一步走錯了就步步都跟著錯,現在小孩子都要跟著受苦。”

“那能怪誰啦?當初是她自己非要嫁給那個人的,我們都說不好,她哪裡肯聽啦。”

“哎她現在也算嚐到苦頭了,你看沉沉,平時不知道在吃什麼,整個人黃黃的,都要僵掉了,連肉都吃不慣。”

外婆把幾盤沒吃完的菜拌到了一起:“一個人帶著孩子,以後還有得是她受的呢。你多幫幫她,總歸是你日子好過得多。”

我媽低聲應了。過了一會,她從廚房出來,看我還蹲在地上,就用特別溫情的聲音跟我講:“不要買鞭炮了,那個有什麼好看的,我帶你去買一箱箱的大煙花。”

那個春節,我媽特別好說話,准許我吃很多平時她覺得會蛀牙的糖果,給我買腳頭軟軟的小皮鞋,她給得特別慷慨,除了一點——哪怕遞給我一個冰淇淋,她也要問:“媽媽對你好不好?”不等我回答,她就會自顧自地接下去:“沒事,媽媽有能力對你好,所以你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都行。”

十歲的我懵懂地沉浸在這種滿足感裡,我只覺得我媽媽真大方呀,不知道別人的苦難,有時候就是自己幸福感的催化劑。

晚上我們聚在一起吃飯,大家都誇我的蓬蓬裙好看,外婆把一大塊魚肉放我碗裡,我嘴巴忙到吃不過來,倒是再沒人逼沉沉吃肉,或者可能也有,我沒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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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說看我吃飯很有視覺愉悅感,所以我想,十三歲的我穿著毛絨絨的裙子,使勁往嘴裡扒拉飯的場景,應該和貼在門上的臉蛋紅撲撲的金童玉女一樣,從內而外透著喜慶。

隔了好幾年才回家,外婆給我們收拾房間鋪好羽絨被子,然後就拉著我媽,絮叨著沉沉。外婆說她上六年級了,馬上就要選初中,成績中不溜秋的,她媽媽準備給她花錢上跨區的好學校了。

我媽估計是看我理東西理得很帶勁,想拍我馬屁,就說怎麼讀個書還那麼麻煩呀,我們家這個是一點都沒費過心思。

外婆一記記地把枕頭拍松:“哎,你說換個孩子呢,就知道媽媽的錢來得辛苦,知道要好好讀書少添亂,她倒是傻愣愣的,什麼也不想。她這個情況,按理應該是很懂事的呀。”

我媽笑著打了個岔:“她現在吃肉了嗎?學校裡大家都吃,她總也要吃幾口吧。”

外婆一個勁地搖頭:“還是不吃的,我也懶得說她,總歸是管不到頭的。”

吃飯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了沉沉。她個子躥高了好多,兩頰還是沒什麼肉,她主動坐到了飯桌最下方,擱在她面前的,是蘆筍和蒸蛋。

那年我剛初三,大人們熱烈討論著去哪所學校,話題很自然的,就蔓延到了沉沉。叔叔們一邊斟酒,一邊教育她說:“沉沉,你要給你媽媽爭氣呀,她這麼難,你可不能給她添亂了。”

沉沉嘴裡嚼著東西,隨便點了點頭。於是大家七嘴八舌的,從初中擇校扯到了將來就業,每個人都在等沉沉表態,等著她把隨意的表情收起,把蘆筍嚥下,鄭重其事地說:“我知道的,我會好好讀書,將來報答媽媽。”

沉沉的沉默像是一種對峙,她媽媽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終於,她啪的一聲把筷子放下,使勁把沉沉拽起來,手指尖快要戳到她臉上去:“你現在是多說不得啊?舅舅們好端端跟你講道理,你還裝聽不見了啊。你是瞎了看不到我一個人帶你那麼苦,還是聾了聽不進一句逆耳忠言啊。”

沉沉被拽得歪歪扭扭的,她努力想維持聲音的冷靜,可是哭腔還是不可遏制地洩了出來:“你不想養我就別養啊,跟著你我是很開心嗎?當初是誰把我生出來的啊。”

之後就是劇烈的拉扯,她媽媽用苦大仇深的口氣,講一個人帶沉沉有多麼艱難,而大人們毫無力度的勸架,更像是一場煽風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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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用力地推開人群,往房間裡跑,並且乾脆利落地拔掉了鑰匙,鎖上了門。大家都簇擁到了門口,她媽媽使勁地拍門,叔叔們滿屋子找備用鑰匙,外婆不停地重複“沉沉快開門,媽媽跟你講道理呢”。

一直都沒離開桌子的我,不知道怎麼想的,在一片忙亂中敲了敲門,說沉沉我們聊聊。

過了一會,門開了一條細細的縫,只夠我伸進去手掌。叔叔們想要推門而入,被我媽攔住了,她說別,就讓她們小孩子談。我進去的時候看了我媽一眼,她有一點欣慰,還有一點擔憂,我知道那一刻她肯定覺得自己是教育專家。

我也覺得自己挺像專家的,我對著眼皮腫腫的,卻固執地彆著頭的沉沉說:“差不多就得了,快出去吧,現在大家都挺心疼你的,覺得你媽媽太沖動了。再拖下去,他們就嫌你不識相了。”

沉沉吃驚地望了望我,大概是沒想到一個飯桌上的吉祥物,家族裡的好學生會講出這樣的話。但她迅速地背過身去:“他們愛怎麼想怎麼想,我才不管。”

“沉沉,”我再度艱難地開口:“你就跟媽媽道個歉,以後讀書認真點,其實成績好能帶來挺多便利的,至少大人不會再一直盯著你。”

“我真的讀不好呀,”沉沉兩手一撇,激動地看著我,“愛難道不應該是沒有條件的嗎?為什麼我非得拿第一名,上好學校,甚至非得吃肉,你們才會愛我呢?”

我愣了一下,其實當時我隱約知道想說什麼,可是十四歲的我訂閱的還是《意林》和《讀者》,對著毫無溫情裝飾,醜陋得相當直白的真相,還是想要偏過頭去。

不吃肉的小孩

我想說是有很多父母,喜歡喋喋不休地用那些付出,來捆綁小孩子的一生,他們強調自己的犧牲,順便也理直氣壯地,要求你用無憂無慮的童年陪葬。

我想說血親也可能包藏有禍心,他們此刻全擁在門口,想看一出孤兒寡母的苦情戲,你翻江倒海的情緒,於他們是不懂事的鬧劇。

我想說就算是對著親人,也不能指望毫無緣故的愛。一旦長大了點,世界就會要求你嚴格遵照臺本,上臺下臺謝幕走位,都要你講究分寸,你這一刻放任自己不肯下臺,下一刻可能就讓你下不來臺了。

但十四歲的我怎麼能夠面不改色地說這些,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說快出去吧,別讓人家看笑話。

不吃肉的小孩

我最後一次見沉沉,是在我們家,那個日子我記得相當清楚,因為那是我青春期挨的最後一頓罵。

其實也沒什麼,一批親戚來我們家玩。我米飯盛多了,吃不完,換平時,我媽大概會哄我兩句,實在吃不完就算了擱著吧,但那天那麼多親戚都在,我媽想彰顯家教,就板起臉罵了我幾句,喝令我吃完。我面子上掛不住,把門一摔跑出去了。

當我被領回家的時候,特別希望客廳裡嗡嗡嗡的人群都消失掉,包括咬著嘴唇一臉心疼地看著我的沉沉。

那晚她住我家,我們擦肩了好多次,我卻始終梗著肩膀不作聲,說什麼呢沉沉,說我是早熟又識趣,仍然希望被溺愛被攔腰抱起被託在肩上嗎?或者是說,明白那麼多道理,仍然不想好好地過一生。

過了幾個月,她媽媽帶她去了外省,後來再沒回來過,偶爾給我們寄東西,都是肉脯肉鬆肉腸,深紅色的肉堆在箱子裡,特別觸目驚心。

所以我也一直沒有機會跟沉沉講,其實我沒那麼愛吃肉,也不是真的無辣不歡。我只是覺得,太過敏感的性格容易招致猜測和懷疑,而天生一張哀婉的臉,也實在不討女性的歡喜。所以我試圖用沒心沒肺的笑容平衡多心,用愛吃肉來遮掩其實愛吃醋的真相,用重油重辣的口味,來扮演坦白直率的明朗少女。

我其實挺喜歡吃蘆筍的。

就像你一樣。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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