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傷逝》到底是在寫愛情還是兄弟之情?

一、故事的永在

曹文軒在《小說門》中說到:"本事是不可能被複述的。"因此在魯迅的小說《傷逝》中,涓生作為不可靠敘述者,他所描述給讀者的子君的形象也是不可靠的,小說中僅有一次子君和涓生的對話,因此我們無法相信涓生口中的子君。涓生作為敘述者,在向讀者回憶和子君的往事時,不自覺地就會對事情的本來面貌進行一種強調或弱化的處理。如在子君與涓生交際半年後,子君說到"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接著涓生寫到:"這是她默想了一會之後,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其時是我已經說盡了我的意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她也完全瞭解的了。"

從涓生的敘述中我們可以得知,子君是一個接受了西方新思想,有著追求自由主義覺醒的知識分子,並且已經十分了解涓生。但結合子君婚後的行為變化來看,子君其實並沒有從本質上理解自由解放的新思想,因為在結婚後,子君便止步於個人家庭的小幸福之中,不再追求精神上的進步和追求,"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於此卻傾注著全力;……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

《傷逝》是一篇比較私人化的手記,在小說的開頭寫到:"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由此可見,接下來便涓生便要開始回憶他與子君的往事,並且要表示自己的悔恨和哀悼,在敘述的過程中涓生必將不自覺地維護自己的形象。"有一千個講述者,就會有一千種車禍,而有一千個受述者,就會又增加一千種車禍。"可想而知,若是由子君來回憶和涓生的往事,讀者見到的極有可能是另一番天地。涓生對於回憶的篡改,極有可能是處於人的本能,是無意的行為,也有可能是有意為之,為減輕自己的罪過為自己辯護。現實主義作家魯迅是真正的新文化先驅,對於五四新青年們開展的新文化運動,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學之語,則亦引以為愧,翻然思變,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術弗行,掊擊舊物,惟恐不力,曰將以革前繆而圖富強也。"五四青年高舉婚姻自由和個性解放,但在魯迅看來他們只是學到了歐洲個人主義的皮毛,是表層的而非深意的。因此涓生身上仍然存在具有封建特徵的性格,如男權意識以及不敢承擔責任的懦弱性,所以在敘述中便會傾向於自己,將不思進取、落後愚昧的子君展現在讀者眼前。

二、小說的經驗性和自傳性導致主題的多義性

"小說家是以個人的經驗作為小說的內容的——小說就是寫個人的經驗。"由於小說具有經驗性和自傳性,那麼對於《傷逝》這部作品的主題,歷來有很多爭論。就像曹雲軒在書中說到:"我們雖然煞有介事地解讀著存在,並不時地聽到了那些具有神行的哲人們說:我講世界已經揭穿。然而我們都很明白,這個怪異的、神秘的世界遠未被我們揭出,我們甚至都未能撩開它面紗的一角。它存在著,你可以看到它包含著一個意思、又一個意思、再一個意思。有時,我們甚至覺得你無論怎麼來解讀這個世界都是合理合法的。"結合作品的時間1925年10月21日以及魯迅的生活經歷來看,《傷逝》的主題可以分為三類:一即表達魯迅對兄弟失和的哀悼之情;二即表現出對愛情的猶疑不決;三即意在表現五四時期青年們追逐新思想而逐漸被異化了的悲劇。

周作人在晚年回憶錄《知堂回想錄》中寫到:"《傷逝》不是普通戀愛小說,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我這樣說,或者世人都要以我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覺,深信這是不大會錯的……我也痛惜這種斷絕,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人總只有人的力量。我很自幸能夠不俗,對於魯迅研究供給了兩種資料,也可以說對得起他的了。"這是周作人對《傷逝》的解讀。周作人於1925年10月12日在《京報副刊》中發表了自己翻譯的一首詩名為《傷逝》,而魯迅的《傷逝》發表於10月25日,因此也可推測魯迅的《傷逝》是對弟弟周作人的一種回應,再結合文中涓生所表達的悔意,這也似乎表現出魯迅對已逝的兄弟之情的哀悼。

1925年8月,魯迅一方面覺得對不起家中的包辦妻子朱安,一方面又覺得對不起眼前直率天真的許廣平,陷入了兩難境地。面對這份難以割捨的情感,經過艱難的思想鬥爭後魯迅終於做出了這個勝利的決定:應該愛!於是與許廣平確定了戀愛關係,而在封建家庭以及封建婚姻的影響下,此時的魯迅又是猶疑的,他不確定許的大膽、直率是否經過了深思熟慮,面對自己的家庭許是否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面對他的家庭和社會是否有信心"大無畏地、鎮靜地"應對旁人的"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種種猶疑都在《傷逝》中表現了出來,表現出自己對社會環境的不確定,表現出自己對愛情的不確定。魯迅也許意在通過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悲劇來暗示許並予以忠告,但就是在這百般猶疑和思想鬥爭中昇華出了二人相伴相守的甜蜜果實。

"蓋今所成就,無一不繩前時之遺蹟,則文明必日有其遷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則文明亦不能無偏至。……而此遷流偏至之物,已陳舊於殊方者,馨香頂禮,吾又何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曰物質也,眾數也,其道偏至。根史實而見於西方者不得已,橫取而施之中國則非也。" "魯迅認識到所謂五四前驅們的思想已經落後於20世紀的新神思,已經不能作為批判的武器進行啟蒙青年顛覆傳統的'武器的批判'",他們倡導的表新實舊的神思並沒有結合當時中國社會的客觀需要,因此子君們和涓生們在反對封建舊制度的同時,又成為了"表新實舊"的神思的奴僕。因此婚後的子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將自己的人生目標鎖定在"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和"養小油雞和阿隨"上,思想解放的不徹底導致她再度被拷上生活的枷鎖。而涓生在意識到子君的變化後則暴露出自己自私的,男權主義的醜惡面目,也正顯示出以涓生為代表的知識分子並沒有借西方新思想形成獨立的自由自主意識。他們以及當時的知識分子沒有在中國社會現狀的基礎上倡導思想解放,而是踩在歐洲個人主義先驅們的鞋子上在封建社會中行走,因而在理想破滅後反而淪為自己培育出的神思的囚奴。沒有在本質上理解到新思想的內涵也並不是他們的錯,這是歷史與環境的缺失和落後導致的。魯迅筆下不乏這般"不自由"的知識分子形象,子君、涓生、狂人、魏連殳、呂緯甫等都是追求自由、掙扎無果,最終走向孤獨和絕望的時代的奴僕。"搖擺,既使作品中的人物也使閱讀者處於選擇的狀態。"正是因為魯迅作品的多義,才使他的作品在主題的擺動中更加富有深意。

三、對於情節和人物的模糊和沉默處理

曹文軒在《小說門》中列舉魯迅的《鑄劍》來說明小說中存在的模糊處理。他說:"我們既然無法去作清晰的解讀,那麼索性給出一個模糊,然後讓讀者在模糊中去體味。……模糊並不等於讓你手足無措,一無所獲。模糊的能耐恰恰在於給了你不能以數目來代表的不確切的但是卻是豐富的感覺。正是因為模糊具有無邊性,於是使你獲得了感覺的無邊性。"在《傷逝》中,涓生對於自己如何向子君求愛的過程已經記不清了,"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了",涓生對於求愛的過程沒有進行描寫,卻給予了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想象出涓生是如何單腿跪在子君面前?當時他又對子君說了哪些話?子君的反映如何?另有"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涓生對於尋到住處之前的這段時光也採取了模糊的敘述方式,僅用"忙碌"兩字概括,使小說記事詳略得當,遊刃有餘,恰當的留白能夠帶給讀者更加豐富的體驗。

《傷逝》中,魯迅並沒有對子君在生活中的孤獨和絕望進行情感敘述,小說全篇都只有一個敘述者涓生,從涓生的回憶中我們才能大略地瞭解到子君生前的性情和思想,子君始終是一個保持沉默的角色。曹雲軒以描寫一個人的葬禮的小說為例,認為"小說家一直保持了他的沉默。因為在他看來,這位死者在死亡前的情感狀態,要麼是索然無味的,要麼是複雜得無從把握,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去犧牲語言,於是,他決定沉默,將這一切,交由讀者自己去體味。"子君的沉默給涓生增添了更加豐富的形象,即我們既可以相信涓生,認為他對於子君的死是抱有愧疚和悔恨的,而另一方面,因為子君的沉默,我們也可以選擇不相信涓生的一家之言,從文中的蛛絲馬跡中找出涓生其實並不瞭解子君,而涓生實際上也是一個具有封建思想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