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的我,不再是你眼中的期盼——評《傷逝》

五四運動時期,受西方自由平等思想的影響,許多青年男女走上了自由戀愛的道路,他們為爭取自身的幸福而不懈努力著。可是,戀愛過後,當青年們步入婚姻的殿堂之時,他們又真能像過去向往的那樣幸福地生活嗎?魯迅創作的愛情小說《傷逝》引發了我們的思考。而小說中主人公涓生和子君之間的愛情悲劇,乃至於他們個人最終的遭遇,都是無法避免的。我們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探討。

一、侷限的愛

小說中的子君和涓生之間的愛情是有著很大的侷限的,這一點,對於雙方而言都是如此。

子君之於涓生,是他逃避現實的對象。“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遇見子君之前,涓生也曾有著寂靜和空虛,然而一年前的寂靜和空虛與一年後的是不一樣的。那時候涓生對於子君充滿了期待,無論是對子君到來的期待,還是對子君內在的豐富性等的期待。 “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子君不在我這破屋裡時,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憎惡那不像子君鞋聲的穿布鞋的長班的兒子,我憎惡那太像子君鞋聲的常常穿著新皮鞋的鄰院的搽雪花膏的小東西!”這時候的子君對於涓生而言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子君的到來使得涓生的生活充滿了生氣。

在涓生看來,子君是一個具有民主開放意識的女性。“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句話時不時地迴盪在涓生的腦海中,因為這句話,涓生對子君多了幾分敬佩,同時也多了幾分欣喜。“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後許多天還在耳中發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並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子君敢於反抗的行為讓涓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也對中國女性的將來充滿希望。

婚後的我,不再是你眼中的期盼——評《傷逝》

而實際上,涓生很有可能是拔高了子君的進步思想與意識,子君並沒有他所想象的那麼進步,只是在他的影響下顯得更有勇氣罷了。儘管他們在一起時常常“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但都是涓生在說,子君“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很多時候都是涓生單方面的高談闊論,子君只是作為聆聽者。她可能聽得懂,也可能不懂。

從某種意義上說,結婚前涓生並不真正懂子君,只不過他覺得子君應該是像他那樣接受新思想,追求進步。他對子君寄予了過高的期待,於是直到婚後真正地瞭解了子君之後,他才會產生幻滅感。其實,子君也許至始至終都沒有變,只不過涓生始終都是以自己的視角去看待她,甚至想要去改變子君。最終發現自己無力改變時,便頹唐喪氣,想要與子君決裂了。

同時,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是脆弱的,經不起一點打擊。涓生失業之前,對於子君終日忙於家務、飼養油雞、阿隨等一些瑣碎事情雖有所不滿,可是更多的是不忍子君終日操勞。並且那時涓生還會和子君一起分擔家務,“在家裡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的學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總體而言,他們之間的婚姻生活還算美滿吧。

婚後的我,不再是你眼中的期盼——評《傷逝》


而當涓生失業以後,他開始漸漸改變對子君的態度和看法了,還有意無意地將她當作阻擋自己前進的障礙。諸如子君時常“悽然”的神情讓“我”無法在家裡待下去,只得逃到通俗圖書館去;飼養阿隨油雞對於其家庭經濟所產生的困擾;子君“忙於吃飯的功業”等等。面對現實問題,當涓生無力解決時,便將問題的根源歸於子君,“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這時候他已經將子君視為自己生活的累贅了,並且有著獨善其身的思想傾向。最後子君的離開,一方面是因為涓生不愛她了,另一方面也許是因為她終於看透了涓生,對他很失望吧,“瞬間便又蘇生,眼裡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

二、地位的不平等

就小說的敘事而言,《傷逝》是以涓生的手記來向讀者展現涓生和子君之間的愛情的。其中很多關於子君的敘述都是站在涓生的視角去看的,其可靠性值得我們去質疑。

拋開小說中敘事所造成的不平等以外,在小說內容上,涓生和子君在愛情上也是不平等的。雖說涓生是受過新思想影響的,但是其身上仍存在著大男子主義。“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並不愛花,我在廟會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閒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裡傳染的罷。”“但”字隱含著涓生對於子君不喜歡花這一事實的不滿,似乎子君必須與涓生的喜好一致才行似的。“然而”一詞表現了涓生對於子君喜歡小動物而表示不屑,可是愛小動物本來就像他愛花一樣,屬於個人喜好而已,他卻說“許是從官太太那裡傳染的罷。”這裡涓生對於子君是帶有某種偏見的,從這裡或多或少地可以看出涓生已經開始了對子君的不滿了。

婚後的我,不再是你眼中的期盼——評《傷逝》


由於性別差異以及在家庭中所承擔職責的不同,涓生無法真正理解子君。“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胖了起來“、“臉色紅活”本是一件好事,最起碼說明子君身體健康,心情愉快。可是一個“竟”字,則讓人匪夷所思。況且,戀愛與婚姻本就有著很大的差別。戀愛時可以談天說地,不食人間煙火;而婚姻則要解決生存的現實問題。子君無法實現經濟獨立,只能在繁忙的家務中實現自身的價值。

除此之外,他埋怨子君整天忙於家務,飼養小動物,無暇顧及讀書,好像“不進步”了。可是他們戀愛期間子君似乎也並不常常讀書,只不過是由於涓生的緣故,子君願意聽他講一些文學知識。子君至始至終都不像涓生那樣如此熱愛文學,她曾經的“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也是基於對涓生的好奇以及對他的尊重和崇拜而已。

涓生像是一位啟蒙者,而子君則是被啟蒙者。子君依賴於涓生,她從涓生那裡獲得自由民主觀念,而後借之反抗封建,實現婚姻自主;若缺乏了涓生作為其支柱,她也許不會有足夠的勇氣與家庭決裂。可是無論如何,子君最後的選擇是勇敢而又果斷決絕的,她的離開是對他們之間愛情的訣別。她是為了愛情而選擇和涓生在一起的,當涓生說出“我已經不愛你了”的時候,這對於她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最終她卻沒有選擇苦苦糾纏,她的離去正是其獨立意識的體現。子君的這一次出走比先前的出走更具現代民主獨立意識,儘管這之中也夾雜著些許無奈,最起碼她有面對現實的勇氣,不選擇逃避。

婚後的我,不再是你眼中的期盼——評《傷逝》


然而,涓生始終不夠勇敢,他想要從子君身上獲得一些力量,“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於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他以為子君真如自己所想是充滿戰鬥精神與力量的,而婚後的現實卻讓他大為失落。

所以涓生在責怪子君不進步的同時,也恰好體現了其自身的無力感,他希望有人能夠幫助他擺脫“空虛與寂靜”。因為無法排解痛苦,於是他便轉向了對子君的埋怨,但是這種抱怨恰恰是他對自身問題的逃避。當子君離開後,他甚至覺得“我豫感得這新生面便要來到了”。其實問題始終還在那裡,只不過涓生覺得問題在於子君,而不願意去面對自身的問題罷了。

三、雙方愛情理想的不同

涓生的愛情是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同時又是利己的。這種愛情理想使得他無法忍受超出其想象範圍內的所有事情。

在涓生向子君求婚的情節上,他“曾經很仔細地研究過表示的態度,排列過措辭的先後,以及倘或遭了拒絕以後的情形。······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一條腿跪了下去”,涓生不自覺地模仿電影中的求婚方式,連他自己都這一行為都表示驚訝。而這種無意識的行為恰恰體現了涓生內心深處對於浪漫的追求。

及至倆人結婚以後,當子君終日忙於家務,少讀書了,他所表現出來的對子君的不滿也恰恰是由於子君無法和他在精神層面產生共鳴。

同時涓生認為,愛情只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他還有功名、事業需要去努力。他寧願為了成就自身的事業,而放棄愛情,愛情於他而言永遠不是第一位的。“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捨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闢,便在這一遭。”“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闢”其實並不是“我們的”,而僅僅是涓生一個人的。他可以拋卻所有束縛,重新開始新的道路;子君卻不行,她無法獨立在社會上謀生,同時又受到原先封建家庭的譴責與排斥,她的未來是無明的。所以,涓生的“未來”是以犧牲子君為代價的;雖然這種未來、“新的生路”能否到來也尚不可知。

婚後的我,不再是你眼中的期盼——評《傷逝》


子君的愛情理想是現實的,是基於當下的帶有傳統意味的觀念。像許許多多傳統婦女那般,以家庭作為自己生活的重心,忙著柴米油鹽,日復一日地操勞。她將愛情和家庭作為自己生活的全部,卻唯獨忘了自己作為獨立個體的意義。

當她聽到涓生說:“我已經不愛你了”這句話時,她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由此可見,這對於子君是有多大的打擊。

子君的這種愛情觀不僅僅是由於她對感情的態度,更進一步地來講,是由於那個時代婦女解放的不徹底性。表面上人人宣稱著“自由平等、民主獨立”,而落實到現實,女性卻缺乏現實渠道去實現自我,取得獨立,最終仍回到了舊傳統。

四、總結

小說名為《傷逝》,不僅僅是作者對小說中主人公涓生和子君愛情逝去的悲傷,更是對曾經給予作者以及廣大青年知識分子熱切希望與期盼的五四運動的一種懷念與哀悼。“傷逝”一詞中,“傷”作為動詞,“逝”作為“傷”的對象。魯迅既知“逝”是必然的,無法挽留的,卻依舊為之“傷”,理想中夾雜著感性。

也許,正是因為悲劇發生了,難以挽回了,而活著的人無論是懊悔也好,悲傷也罷,終究是要往前走的。所以,“傷逝”是對過去的告別,對新的未來的嚮往。“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可是,這之中的“遺忘和說謊”則帶有一些逃避的意味,通過逃避曾經的失敗來前行,讓人感覺其中有一些自我欺騙的成分。

綜上,子君和涓生之間的愛情悲劇是無法避免的。這種悲劇的背後有著多方面的因素,諸如雙方對彼此的瞭解不夠、愛情觀的不同、地位的不平等等原因。直到今天,《傷逝》仍舊有許多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關於戀愛與婚姻、女性的成長與獨立等等。魯迅小說總有著其獨特的魅力,一百多年前曾提出的問題,直至今日依然存在著,如何更好地去解決這些問題,值得我們好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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