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不掉的悲苦與呻吟——再讀《傷逝》

子君去了。

在毅然同父親、叔父決裂嫁給涓生之後;在捨棄了她的油雞和阿隨,在涓生說出我已不愛你;在她重又面對父親“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賽過冰霜的冷眼之後,她去了。

子君為家,為涓生盡到了主婦的最後職責,她把飯食聚在一起,再加上僅剩的幾十個銅板留給涓生,沒有遺囑、沒有悲傷、沒有抱怨,她靜靜地去了,走向沒有墓碑的墳墓。


斷不掉的悲苦與呻吟——再讀《傷逝》

無論從哪個角度,這都是一場悲劇。魯迅先生曾說:“死於敵手的鋒刃,不是悲苦;死於不知從何而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死是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

子君因何而死,這個問題複雜而又簡單。也許子君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暗器”,還是“愛人誤進的毒藥”奪去了她剛剛盛開的青春年華!

子君與涓生的悲劇已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悲劇。

有情人難成眷屬是悲哀的,如子君與涓生般終成眷屬的有情人同樣悲哀!而這種悲哀,是更為深刻的悲哀,這種悲哀就如同一根無形的鏈條,緊箍在中國女性的脖頸,有幾千年那麼長!

子君與涓生的悲劇,濃縮了中國社會歷史和古老傳統文化積澱的社會悲劇。悲劇的主角自然是如子君一樣的女人,而導演卻是誰?

……

子君和涓生的相愛、結合及至離異都脫不開那個時代。身為知識分子的涓生受到了西方思潮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並不徹底;而在傳統文化氛圍下成長的子君,受到的是自己尚未清醒的涓生的啟蒙。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結果必然是悲劇,而且只能是悲劇!

子君與涓生的愛一開始就潛伏著危機,只是被相愛雙方的熱力所沖淡。涓生津津有味地講述打破家庭專制,男女平等,子君靜靜地聽,並且時而微笑。但她真的懂了嗎?

當涓生指給她看有些敏感的東西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顯然子君並不明白,但這並不影響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斷不掉的悲苦與呻吟——再讀《傷逝》

她只是對涓生的學說感到新奇欣喜,她渴望不再受叔父的氣,渴望著幸福,而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美妙的學說——於是當她看到舞臺上的娜拉,便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子君毫不懷疑涓生必能使她獲得幸福,這是她之所以勇敢地同叔父決裂的原因。

涓生呢,樂不得有人聽他賣弄,那可以填補他的空虛與寂寞。所以,儘管他也發覺“子君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卻自以為是地感到狂喜,“在不遠的將來,便要見輝煌的曙色。”

涓生不顧一切地向子君求愛,在這個過程中他對困難估計得太少、太輕。同居以後,他們相互間的不諧合便顯露了出來。

涓生也無法擺脫他所怦擊的大男人心態,處處以大男人自居。他甚至羞於當初向子君求愛,身不由己地用了電影上的方法,認為那太有失尊嚴。雖然子君並沒有以此來汙損丈夫的臉面,然而涓生卻深深的不快和不安,“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幕”。

同上街時,涓生覺得“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而“她卻是大無畏的……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叔父不再認她做侄女”,涓生的幾個朋友也絕了交,他們的結合幾乎使他們與世隔絕。而即使在“那是怎樣寧靜而幸福的夜”,他們也免不了矛盾。

兩個人的差距日益顯露並拉大。涓生喜歡的兩盆小草花,她不澆死了;她還從官太太那裡學會了愛動物的毛病。

最叫涓生難以忍受的,是子君後來連談天的時間都沒有,何況讀書交流。事情發展到最後,子君笑容都勉強的了,都會使他不快。

涓生開始對子君失望,“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而涓生只用了三星期就清醒地讀遍了子君的身體和靈魂。

維繫愛情的紐帶一鬆,外物的毒害便趁機而入。當失業的打擊襲來,子君和涓生便幾乎陷入了絕境,因為他們一無收入來源,二無親友接濟。

在這樣的狀態之下,他們更是無法相處。涓生認為子君“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儘管他也知道這“並不是從今夜開始”,但他仍然無法忍受。

因為他自己也煩躁、疲勞,也變得怯弱,以前在會館,還未覺出家庭的不清靜,而今子君竟連個清靜的環境也不能給他。

他終於離開家,到書館去尋找他清靜的一角。


斷不掉的悲苦與呻吟——再讀《傷逝》

愛情如此脆弱,不堪生活的隨手一擊。而在這悲劇之中,女人是最大的受害者。

子君是深受娜拉影響的,她也勇敢地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你們誰也沒有控制我的權力”,但她終不是娜拉,而是東方溫良的女性。

娜拉知道自己是丈夫的傀儡,但她不甘於做傀儡。而子君卻在追求那種安定寧靜的傀儡生活,她甚至希望這種包括涓生愛的生活能夠永恆。

欲做傀儡而不得,這就是血淋淋的現實。傳統的文化心態,扭曲了中國人健康的審美心理,使中國婦女遭受了數不清的災難。

魯迅先生曾怒斥用“表彰節烈”的軟刀子來殘害無辜的婦女,他將追求愛情當作對節烈觀的反抗。

子君勇敢地追求愛情,但還是擺脫不了厄運。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我還記得中國的女人是怎樣被剝削,有時簡直牛羊不如,現在託了洋鬼子學說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

子君就是那些似乎解放了的中國婦女的典型,但也只是似乎解放而不是真正解放。她因為知道了這世界還有自由、平等……所以她的悲劇尤其悲!“人生最痛楚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被驚醒的子君,無路可走的子君,在這種文化積澱下的子君,可供她選擇的結局,只有一個……

存在了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心態,像城牆般屹立著,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撼動它,除非是它據基的那片土地本身會抖動起來。

改變這種傳統的心態結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它要使作為根基的人們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並自覺地進行反叛,但這也恰恰正是中國的民眾所缺乏的,所以,自五四以來所倡導的婦女解放運動,並不能使婦女的狀況有根本的好轉。

女人習慣於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在所愛的人身上,當她們的男人抽身而去,她們便喪失了自己救自己的任何信心。

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以傳統的形式先於每一個特定的時代而存在。每個人、每代人的認知圖式經由傳統賦予,而在新的實踐中發展變化,沒有相應的文化變量,變革的呼聲與行動也會被傳統的浪潮所淹沒。

子君勇敢地衝出了舊的束縛,衝出去之後承受的壓力反而更大,這正是悲劇的真正根源。對於女人來講,在傳統的文化心態之下,她們找不到可以自由生存的土壤。

子君們勇敢得不夠徹底,也無法徹底!衝撞而出是頭破,蜷縮角落是窒息,無論如何都斷不掉女人的悲苦與呻吟。

子君死了,表面上看是由於她主觀的不覺悟、反叛的不徹底,但實際上卻是被傳統的文化心態與氛圍所殺。婦女要真正解放,必須動手割除民族惰性的贅瘤,重鑄我們民族健康的文化心態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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