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1890年7月3日清晨,陳寅恪出生於長沙。

其祖父乃湖南巡撫陳寶箴,其父乃晚清著名詩人、國學大家陳三立。

陳三立與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一起,並稱“維新四公子”。

錢鍾書評說:“唐以下大詩人,可用一個地理詞語來概括:陵谷山原。”

“陵”是杜少陵,“谷”是黃山谷,“山”是李義山,“原”是陳散原。

這陳散原,便是陳三立之號。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右一陳寅恪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光緒失權,陳寶箴父子因在湖南率先變法,被朝廷革職,“永不敘用”。陳寶箴便帶著全家遷往江西西山。陳三立從此遠離政治,後開設學堂,讀書育人。

年僅8歲的陳寅恪就目睹了一代朝廷名門的沒落,如此的家庭背景和境遇,讓他更加的上進好學,在家庭私塾的培養下,十來歲時便已能出口成章。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陳寶箴及孫輩

1902年,12歲的陳寅恪便隨兄長東渡日本,求學於著名的巢鴨弘文學院。

1905年,因患足疾,輟學歸國治療,後考入上海復旦公學。在這裡,陳寅恪學習了德語法語。

1909年,陳寅恪帶著復旦公學的文憑,再度遠赴重洋遊學,而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張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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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中)留學日本

政治學家蕭公權說:“很多留學生當時為拿到學位而投機,選擇院系、課程、論文時往往避難就易,最後雖得了學位,但學問已大打折扣。然回國後卻自稱乃某某大學博士,在國內教育辦或其他事業中混跡。”

但陳寅恪卻是一位怪人,他就讀過柏林大學、蘇黎士大學,也讀過哈佛大學、巴黎高等政治學校,在這些著名學府,他皆以天才聞名,但從未獲得過一個學位。文憑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張廢紙。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具體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陳寅恪說。不為文憑只求學問的他,知某大學有可以學習者,則前往學習,學成又前往另一大學。

故遊學16載雖未得一文憑,卻掌握了梵文、巴利文等十幾種語言,學問貫通中西、融匯古今,深不可測。

1919年,吳宓在哈佛認識陳寅恪後,驚為天人:“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1923年,求學歐洲的傅斯年結識陳寅恪後,佩服之至:“寅恪之學問,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1937年,抗戰爆發時胡適前往美國之前,留下日記:“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1925年,清華大學籌建國學院,聘請了四位導師,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都是聲名赫赫的大家,而最後便是當時毫無名氣的陳寅恪。

《義寧陳氏五傑》記載,陳寅恪出任研究院導師,一說是國學研究院主任吳宓所推薦,他因為了解陳寅恪的博學而推崇備至,吳宓說此人可了不得,精通近20個國家的語言,在語言學、史學、佛學等多領域都有極高的造詣;還有一說是梁啟超提名的,還曾與校長曹雲祥有過一番舌戰:

曹:“他是哪一國博士?”

梁:“他不是學士,更不是博士,他沒有文憑。”

曹:“他有沒有著作?”

梁:“也沒有什麼著作。”

曹搖了搖頭:“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事就難了。國學研究院的導師,怎麼能連這些都沒有呢?”

梁一聽這話,很不高興地問:“沒有學銜,沒有著作,就不能當國學院的教授啊?那我寫的書多麼?”

曹說:“可謂著作等身。”

梁憤然:“可我這些書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

梁還說:“這樣的人如果不請回來就被外國的大學請去了。”

曹雲祥最終是如何做的決定,已經無從考證,但事實是,遠在德國遊學的陳寅恪接到聘書時,年僅3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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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研究院》局部,左起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和吳宓

陳寅恪任教清華時,上課旁徵博引,信手拈來。底子薄的學生聽得兩眼茫然,素養高的學生卻覺得“字字精金美玉”。

後來成為國學大師的季羨林,這樣描述他的講課感受:“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

根據材料進行考證、分析、綜合,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彷彿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聽他的課,是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

國外只有呂德斯,國內只有陳師一人。”

後來成為著名歷史學家的週一良,當時喜歡在北大、清華、燕京三大學串課,聽了陳寅恪的講課後,他感嘆:“別的先生學問固然很大,但我覺得自己將來或許也能達到,而寅恪先生的學問則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簡直讓人不可企及。”

因為治學講課常有新解和宏論,陳寅恪之名聲很快響徹北平城。他授課時,不但清華的教授,

如朱自清、吳宓等經常前來聽課,遠在城內的北大師生也成群結隊,跑到郊外的清華園來“做客旁聽”。

北大學生見自己老師也來當學生,遂稱陳寅恪為“太老師”,意為“教授的教授”。

當年的華北學術界分成兩派,一派是本國培養的學者,一派留洋歸來的學者。本土派認為,洋派不懂國情,學問再高,也解決不了中國問題。留洋派覺得本土派迂腐狹隘,不懂得運用現代化工具。因而兩派互相瞧不起。但不管哪一派,誰都不敢瞧不起陳寅恪,這在學術界堪稱傳奇。

多年後,學者傅國湧這樣評價陳寅恪:“他是中西合璧的產物,在那個轉型時代,他有很深的舊學根基,又到西方長期留學,掌握了西方學術工具,運用到中國學問當中。在中西合璧上,他的建樹今人不大可能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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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北大、清華、南開被迫西遷,在昆明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陳寅恪在前往西南聯大途中,所攜帶的書籍和稿件多數被盜。

雖然書稿盡失,但第一堂課上,他這樣對學生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日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陳寅恪之學問,就是這麼霸氣。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有一次,蘇聯學者在外蒙古,發掘到三件突厥文碑,不懂不通。陳寅恪一解釋,外國學者同聲歎服。“唐蕃會盟碑”,許多著名學者,如法國之沙畹、伯希和等都無法解釋,陳寅恪一解釋,眾人皆毫無異議。

1933年,日本史學家和田清,從中國東北拿回一張古地契,斷定是三百年前明末弘光遺物。

一天,一幫歷史學者在東洋文庫吃飯,日本史學界泰斗白鳥庫吉也在座。

大家傳閱地契,讚不絕口,無甚異辭。當地契傳到中國學者藍文徵手中時,藍判定其非明物,而是清光緒時物。

白鳥聽了很驚訝,請他再仔細看看,

藍說:“不必看了,這紙又厚又粗,顯然不是明紙,而是清末雙抄紙。錢的單位,用‘吊’而不用‘貫’;地契的格式也是清末通行的格式……”

白鳥點頭不止,問藍識不識陳教授。

藍文徵故意問:“哪個陳教授?”

白鳥說:“陳寅恪先生。”

藍文徵答:“那是我恩師。”

白鳥舉起拇指:“難怪,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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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筆記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後的22天,日軍逼近清華園車站,北平即將不保。此時,陳寅恪父親陳三立已85歲。這位在夢裡狂呼“殺日本人”的老人,眼見無力無天,立馬開始絕食。

五天後,他滿含悲憤,撒手西去。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徐悲鴻油畫《陳三立》

陳寅恪正忙著為父親辦理喪事,日本憲兵隊卻送來了請柬,邀請其到憲兵司令部做客。

當時,日本人對外承諾:“留下來教學,保證豐厚年金。”

作為教授,像陳寅恪,可以有保姆、有廚師、有車伕,還可配兩文書,生活既舒適又體面。但陳寅恪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在為父親守孝的49天裡,他常常斜臥在走廊藤椅上,雙眼圓睜,一言不發。高度近視加悲慟過度,致使右眼視網膜剝離。

醫生說:“必須儘快手術,否則將失明。”但做了手術,就需要相當時間休養。“一修養,就恐難逃出日本人之手。”

於是陳寅恪放棄了治療,守孝期剛滿,他就偷潛出北平,直奔昆明西南聯大。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陳寅恪一家

到達聯大後,陳寅恪右眼已失明。為了教好學生,振興中華,他常常秉燭達旦,備課與寫作。

燈光昏暗加上用眼過度,致使左眼也患上眼疾,只能微弱視物。

1939年,英國牛津大學致函陳寅恪,特聘他為牛津大學漢學教授。

這是300年來第一次由中國人擔當此任。

陳寅恪接受了應聘,“順便到倫敦治眼睛”。

要去英國,需借道香港。但萬萬沒想到,陳寅恪剛抵達香港,太平洋戰爭就爆發了,倫敦之行遂成泡影。

1941年底,國民政府派飛機抵達香港,以搶救困於香港的政府要員和學界名流。

但孔祥熙夫人宋靄齡、二小姐孔令俊,為把洋狗、香料和床板等通通搬上飛機,竟率領幾十名保鏢阻止要員和名流登機,致使何香凝、陳寅恪等人被困香港。

日軍佔領香港後,設卡設障,陳寅恪一家想返內地已無可能,一天深夜,他們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

第二天得知,鄰樓五女生皆被日本兵強姦。

唐篔立即給兩位女兒剪了短髮,再讓她倆穿上男裝扮成男孩子。

然後含著眼淚,拿出一塊淺色布,用毛筆寫上家長姓名、親友地址,縫在四歲美延的罩衫大襟上,“怕萬一失散,盼好心人將她送還。”

陳寅恪一家就這樣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

這樣的恐怖生活其實可以立馬結束,只要陳寅恪答應任何一個“小要求”。

大漢奸汪精衛的老婆陳璧君,派人與一所大學校長前往陳家,要陳到上海等日佔區大學任教,

被陳寅恪冷冷拒絕。

過去在清華任教時的同事錢稻孫,對陳寅恪許以每月千元的高薪,妄圖請他北上為偽北大服務,又被陳寅恪冷冷拒絕。

日本駐香港總督出資20萬軍票,讓陳寅恪在香港籌辦東亞文化協會,同樣被陳寅恪冷冷拒絕。

威逼利誘不成,就拋糖衣炮彈。

香港佔領軍司令知道陳家三日不炊後,立派憲兵隊給陳家送去多袋麵粉。

但憲兵往屋裡搬,陳寅恪就往外拖,寧可典當衣物過活,寧可沒食物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也不為五斗米折腰。

陳寅恪的愛國事蹟及危急處境,不脛而走,很快傳到內地。

劉文典在西南聯大課堂上大聲疾呼:“陳先生若遭不幸,五十年內,不可能再有這種人才。”

傅斯年等人四處奔走,籌集經費,後經中研院院長朱家驊打通各環節,陳寅恪一家才得以逃出香港,返回內地。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回到內地,陳寅恪立赴成都燕京大學任教。

在燈光昏暗、警報不絕的情況下,他一邊教書一邊著書,完成多篇名作。

學術沒盡頭,但他的眼睛卻走到了盡頭。

1944年12月12日,成都的清晨霧濃陰冷,陳寅恪睜開眼睛,卻發現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時候,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讓女兒去通知學生今天不能上課了。

隨後一檢查——左眼視網膜脫落。

陳寅恪仰天悲嘆:“天其廢我是耶非。”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後。陳寅恪再次奔赴倫敦治療眼疾。但因耽擱太久,雖經英醫開刀,也已迴天回力,雙目失明成定局。

1946年8月,陳寅恪重返清華時,已是盲人教授。校長梅貽琦勸他休養一陣子,陳寅恪不從:“不教書怎麼能叫教書匠?”

梅貽琦不忍,便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讓學生到陳宅上課,陳寅恪應允。

每天上課,他便讓人先把要點寫在黑板上。然後坐到椅子上,閉眼或睜眼開始講課。他在課上叫學生朗讀課文,哪怕讀錯一個字,都必須重讀。再小的脫漏也逃不過他的耳朵,那些文章典籍就像長在他心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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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曾把愛國主義分為兩個層次:

“一般層次是我愛我的國家,不許別人侵略。”

“一種是高層次的,愛我們的文化。”

陳寅恪的愛國,則包含了這兩個層次。

但愛國的他,始終堅守一個原則:只問學術、不問政治。

1927年,王國維沉湖自盡後,陳寅恪為其撰寫碑文時寫道:

“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而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正是陳寅恪畢生之追求。

然而弔詭的是,他反對“全盤西化”,卻比幾乎所有熱心倡導“西化”的五四精神領袖都要更加全面、深刻、細緻地研究過西方文化;他不滿單純的“國粹派”,自己在中國古代典籍上的功力卻更甚於後者。

1948年,東北華北炮聲隆隆,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邀陳寅恪南下廣州,陳寅恪也想找一方安靜書桌,遂然前往。

在嶺南任教,是他一生難得的好時光。

1952年,全國高校開始大規模調整。嶺南大學、廣東法商學院與中山大學合併,組成新的綜合性大學中山大學。陳寅恪也轉為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1953年,中央設立歷史研究委員會,並決定在中科院設立上古、中古、近代三個研究所。擬請郭沫若、陳寅恪、范文瀾擔任三所所長。眾所周知,陳寅恪對政治干預學術深惡痛絕,而中科院院長郭沫若提出:學習應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認真地研究中國歷史。

這與陳寅恪的治學追求顯然“不是一路”。

如何讓陳接受新職,成為中科院心結。

眾人一籌莫展之際,一個人站了出來:“我願前往。”

此人,便是陳寅恪的得意弟子汪籛。

1953年12月1日上午,汪籛帶著郭沫若親筆信來到陳家,剛開始談的很好,但後來就談崩了,陳寅恪甚至勃然大怒,指著汪籛說:“你不是我的學生,給我滾出去!”汪籛見勢不妙,只好灰溜溜離開。勸說未成,還把師生關係弄丟了,

清華後來有人批評汪籛,說不該帶著“教育開導”的口吻,而事實上,汪籛也不過是“順應時代”而已。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陳寅恪書法

再後來,念及當年師生之情分,陳寅恪答應與汪籛做一次長談,也算是對北京方面的正式答覆。長談中,他提出擔任所長的兩個條件:

“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

“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當局,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有和我同樣的看法,應從我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

在1953年的中國,這樣的答覆無異於平地驚雷,其結果可想而知。

這一年,歷史研究所三所正式成立,所長分別是郭沫若、陳垣、范文瀾。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陳寅恪的教書生涯在1958年戛然而止。

這一年,反對“厚古薄今”運動全面展開。

陳寅恪被指為封建主義立場之種族文化論者,是一面資產階級的“大白旗”,應當拔掉。

憤怒的陳寅恪立即致函校領導:

“堅決不再開課,以免貽誤青年。”

從此,雙目失明的他便潛心於家中,在助手幫助下,撰寫《柳如是別傳》。

為柳如是立轉,不過是借傳修史,倡導做人治學的氣節與風骨。

柳如是乃明末清初的煙花女子,後來嫁給了晚明文壇領袖錢謙益,1645年清兵南下,打到南京城。

率先投降的是兩位文化名人——一位是大文豪錢謙益,一位是大書家王鐸。

錢謙益“循例北遷”,柳如是沒有跟去。

她獨留南京,從事反清復明活動。

很多人覺得陳寅恪寫《柳如是別傳》,意在反對現有政權、反對共產主義。

其實並非如此,汪籛先生筆錄的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覆》中有記載: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我絕不反對現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

寥寥幾句,驚世駭俗。

他寫柳如是,不過是想倡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做學問也好,做人也罷,若失去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見到煙花女子柳如是恐怕也會羞愧吧!

1962年,好友吳宓赴廣州看望陳寅恪,陳寅恪對其說:“我寫書是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正因秉持獨立、自由之精神,陳寅恪立下了“九不”原則:

“不理蘇聯專家,不願北上做官;

堅臥中大不動;不見貴客;不見外國人;不談政治;不談時事;不議論人物;不從時俗。”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1962年,中央大員康生(康生,發動“文革”的主要成員之一)南下廣州,向中山大學校領導提出要見陳寅恪,可無論校領導怎麼動員,陳寅恪就是不見,不但不見,還賦詩一首自娛:

“閉戶高眼辭賀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吃了閉門羹的康生,臉上極為不爽。

1962年7月,雙目失明的陳寅恪,洗漱時不慎跌倒,右腿股骨頸折斷。

最佳醫療方案是動手術接駁或鑲銅釘,但陳老有心臟病,難經麻醉,只好放棄。

只能吃中藥與外敷,等傷口慢慢癒合。

但後果是,從此不能正常行走。

1966年,“文革”波及中山大學,紅衛兵湧向西南區52號,趕走了陳寅恪的助手和護士,陳寅恪工資停發,存款凍結。

批判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由大樓外一直糊到家房門,又從房門、牆上糊到衣櫃、床頭。

聽妻子唸完大字報,陳寅恪一聲長嘆:“我搞了一輩子學問,想不到落了個‘不學無術’的評語。”

一群學生衝到樓下,要把陳老抬出去批鬥。

所幸系主任劉節及時趕到:“我是他的學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鬥我就行了!千萬別鬥他!”

學生粗暴毆打劉節,還問他有何感受。

劉節回答:“能夠代替老師來批鬥,我感到很光榮!”

然而這樣的師生之誼、朋友之道並沒有讓造反派們感動。

知道陳寅恪不能看,但可以聽,造反派別出心裁地發明了一種摧殘手段。

每當召開大型批鬥會,便將幾隻高音喇叭吊在陳宅屋前屋後,名曰“讓反動學術權威聽聽革命群眾的憤怒控訴”。

這個辦法果然收到奇效,患嚴重失眠症與心臟病的陳寅恪,本來就得依靠安眠藥才能入眠。

如今幾個“怪物”整日在耳邊嗷叫,便再也難以安睡,再也無法做學問。

梁宗岱夫人在《宗岱和我》一書中,有這樣一段關於陳寅恪受摧殘的描述:

“一聽見喇叭喊他的名字,就渾身發抖……”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1938年,陳寅恪在西南聯大教書時,就住在“大炮”傅斯年樓上。

傅斯年很狂,與蔣介石談話也高蹺二郎腿。

不僅如此,他還數次大罵蔣介石。

如此狂人,卻對陳寅恪畢恭畢敬。

每當日機轟炸的警報響起,眾人大呼小叫地衝下樓時,傅斯年卻拖著肥胖身軀逆流而上,小心翼翼把陳寅恪攙扶下來,送進防空洞。

比傅斯年更狂的劉文典,很是珍惜生命。每逢日機轟炸,便讓一群學生攙扶躲避,並美曰:“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

但在一次攙扶逃奔中,他看見了陳寅恪,立馬甩開攙扶他的學生,指著陳寅恪大呼:“快,保存國粹要緊!”

彼時,大家都視陳寅恪為“國之至寶”。而如今,陳寅恪卻被折磨得惶惶不可終日。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1969年初,陳寅恪一家被掃地出門,遷至中大一所四面透風的平房居住。

此時的他,身體衰弱得已不能吃飯,只能進一點湯水之類的“流食”。

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走完了79年的生命歷程。

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只是眼角不斷地流淚。

陳寅恪沒有遺囑,但他取得的學術成就,卻垂範著後世中國。

他留下的著作,以繁體字豎排出版,一如他生前期望的那樣。

這些文字,烙刻著以學術為生命的獨特印記,

留贈來者。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陳寅恪墓

傅國湧曾感嘆:“自1980年代末期以來,知識界有兩個趨勢,一是知識分子的市場化,一是知識分子的犬儒化。”

而在如今知識分子日益市場化和犬儒化的今天,希望我們都能記住,

曾有一個孤單背影,逆風矗立於高山之巔,

目光如炬,器宇磅礴。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陳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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