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陳氏家族如何從受排擠的客家人,成長為影響中國近代史的大家族?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4期,原文標題《動盪時代的世家公子》,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從不被接受的客家“懷遠人”到影響中國近代史的陳氏家族,陳氏家族的奮鬥史和那個動盪的大時代是陳寅恪之所以為陳寅恪的一個註解。

記者/宋詩婷

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陳氏家族如何從受排擠的客家人,成長為影響中國近代史的大家族?

德國留學期間的陳寅恪

始於耕讀

1890年7月3日,清光緒十六年,位於湖南長沙的蛻園裡誕生了一個男嬰,正趕上中國農曆的庚寅年,族譜上這一代子孫排到了“恪”字輩,於是,男嬰取名為陳寅恪。那時,這個幾代耕讀,以考取功名為家族使命的大家庭還不知道,眼前這個男嬰未來的命運雖與科舉無關,但他的名字將載入學術史,成為比官至湖南巡撫的祖父陳寶箴更著名的人物。

生在亂世中的蛻園是陳寅恪的幸運。這間長沙最著名的私人園林出了名的人傑地靈,最早的主人要追溯到唐代。當時,散文家、進士劉蛻在這裡修建房屋,設計庭院,取名蛻園。屋憑主貴,在劉蛻的加持下,蛻園一建成就是長沙最出名的私人府邸。劉蛻之後,蛻園數易其主,到了清同治十二年(1873),湘軍名將周達武買下了這塊好地,修葺年久失修的房屋、庭院,花了幾年時間,將蛻園重新打造成一處面積超過80畝的精緻園林。11年之後,走上仕途的江西懷遠籍名人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租下了這處庭院,在那之後幾年裡,蛻園就成了旅居長沙的陳氏家族安頓家眷的地方。

如此梳理蛻園的歷史,並非為顯示陳寅恪是什麼名門望族,只是對於一直在遷徙,尋找安家立命之處的客家人來說,掙得這處體面的大宅,陳氏家族付出了近百年的努力。

雍正末年,陳寶箴的曾祖陳鯤池從福建上杭遷到江西義寧州,也就是今天的修水縣。在當時,遷徙的客家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最沒有地位的。南昌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陳氏家族的研究者劉經富就是修水縣本地人,他曾追溯陳氏家族遷徙的歷程,多次實地走訪。他告訴我,陳鯤池剛到修水縣時所落腳的護仙塬是相當孤立、貧瘠的地方。“塬是盡頭有嶺擋住,兩邊被山夾住的狹長山壠,交通不便,土地貧瘠,當時客家移民被稱為棚民,多數棚民都先在塬落腳。”劉經富說,正是因為這外在惡劣的生存條件,客家人又受到排擠,沒有大家庭庇護,他們想身份合法化、擁有社會地位的最快方式就是參加科舉。“因此,修水縣的客家人尤為注重教育,耕讀是陳家的傳統就不為怪了。”在護仙塬生活期間,陳家的四個兒子克繩、克調、克藻、克修一直堅持到幾十裡外的懷遠人教館讀書。

和大部分客家移民相比,陳氏家族發展的步子邁得更大,走得也更快。1792年,陳克繩——陳寶箴的祖父——完成了家族的第一次遷徙,陳家從護仙塬遷至竹塅。和“塬”相比,“塅”是更開闊,水草更豐茂的地方,也更適宜居住、讀書。

直到今天,陳克繩主持修建的第一棟陳家大屋“鳳竹堂”依然坐落在竹塅,那裡已經成為陳寶箴、陳寅恪和整個陳氏家族的重要紀念地和研究地。劉經富認為,陳家大屋的落成對陳氏有重要意義:“這次搬遷和建造大屋不僅是建築材料的進步、建築規模的擴大,還附著著更深一層的文化內涵和社會意義。有了大屋,門第的觀念就有了載體,按倫理秩序規範家族成員的行為就有了座標,按士紳標準舉辦各種儀式就有了場所。換句話說,大屋是底層社會蝶變成耕讀人家的外在表現形態。”

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陳氏家族如何從受排擠的客家人,成長為影響中國近代史的大家族?

陳寶箴領諸孫與曾孫合影於江西南昌


成為世家

有了大屋,也積累了越來越多的財富,陳氏家族在修水縣當地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陳克繩和兒子陳偉琳幾兄弟積極投身於當地各種事務,特別是書院的建設,逐漸成為被當地人擁戴的鄉紳。

對歷史和陳氏家族而言,陳克繩和陳偉琳最大的功績是培養出了陳寶箴。陳家雖然一直堅持耕讀,聲望地位和財富上都有不錯的積累,但家族科舉運一直很差。幾代參加科舉考試,都未能中舉,直到陳寶箴成為義寧州恩科的五個舉人之一。“但嚴格來說,陳家的崛起靠的不只是科舉,而是動盪時代中的偶發事件。”劉經富說,1851年之後,洪秀全帶領太平軍起義,各地都組織團練,很多當地有財力、有名望的鄉紳都參與了團練,並因此改變了命運,其中有不少就此走上仕途,“陳寶箴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

當時,陳寶箴參與父親領導的團練,輔佐父親。在修水縣的八鄉民團中,陳氏領導的團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還在幫助清軍收復州城的戰役中立了功。如果說上一代是在為保家奮戰,那陳寶箴的奮鬥和他文武雙全的能力就是在為他打開科舉考試之外另一條晉升道路。

徹底改變陳寶箴命運的是他與好友易佩紳、羅亨奎共同組建的一支部隊。《陳寅恪家史》裡提到,“這支被稱為‘果健營’的部隊駐紮在湘西的來鳳與龍山之間,配合湘軍防禦太平軍的進攻。咸豐十一年陳寶箴的到來,大大加強了果健營的戰鬥力”。這支部隊作風頑強,面對石達開領銜的強大兵力,他們誓死頑抗,最終擊退了太平軍。

正是這場戰役讓文武雙全的陳寶箴得到了當時的兩江總督曾國藩的賞識,這位湘軍代表人物邀請陳寶箴加入幕府。雖然只在曾國藩陣營效力一段很短的時間,但這段履歷和其間所結識的人脈為陳寶箴走上仕途鋪好了路。

在陳寶箴的努力下,陳氏家族終於迎來了第二次遷徙。1872年,陳寶箴以候補知府的身份走上仕途,全家離開竹塅,遷往湖南長沙。這次搬遷也讓陳氏家族從耕讀之家轉為官宦之家,成為真正的名門。

在陳寶箴的整個仕途生涯中,任湖南巡撫那幾年是他最有作為,也對後世影響最大的。正因如此,陳寶箴、陳三立和“恪”字輩兄弟的背景常常與湖南聯繫緊密,很多人錯把陳氏視作湖南籍。

1895年,陳寶箴受榮祿舉薦,成為湖南巡撫。那並不是一個好時機,當時的湖南衙門貪汙腐敗嚴重,民間旱災導致老百姓生存都成了問題。陳寶箴到任之後,先是整治了官場貪腐問題,又平息了旱災,一切相對穩定後,他就迅速投入到了曾國藩、張之洞所倡導的維新實務中。

各種維新事業逐漸展開,陳寶箴又生性豁達,善於交往,很快,包括徐仁鑄、熊希齡、梁啟超在內的一眾人才都聚集到了湖南。

在這場西學為用的運動中,陳寶箴最大的貢獻之一是籌辦了時務學堂。這也與陳氏家族一向重視教育的家族發展方向有關,不管是在修水縣,在長沙,還是後來移居南京,陳家在所到之地一定籌辦家塾,有了一定財力和影響力後,就會資助辦學或親自辦學,所到之處都能留下些教育的種子。

除了辦新式學堂,陳寶箴也主持籌辦了湘報館,面向地方官員和民間的《時務報》《湘報》等報紙對科普各項“中體西用”實務,開啟民智起到了很大作用。

在陳寶箴為官期間,陳三立一直輔佐父親,是當時著名的“公子”。雖然陳氏父子主張西學,主張開展各項維新實務,但他們一直都站在溫和改良的立場上,對激進的維新變法保持警惕。這也是為什麼和戊戌君子相比,陳氏父子更支持張之洞一派的原因。當然,從維護個人利益的角度,陳氏父子也必然更傾向於漸進的改良,事實也證明,維新變法失敗後,陳寶箴、陳三立皆受到牽連,斷送了仕途。

“雖然陳寅恪沒有從政,但陳寅恪在學術上的立場與陳寶箴、陳三立在政治上的立場很相似,他們都是根植於中國傳統士大夫精神的知識分子,是溫和的改良派。”劉經富說,雖然領域不同,陳寶箴在政治領域,陳三立後期沉醉於詩文創作,陳寅恪在象牙塔中研究學術,但陳氏家族的思想和百年的傳統是一脈相承的。

發矇

陳寅恪在20世紀30年代總結自己的學術思想根基:“寅恪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於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湘鄉、南皮分別代指曾國藩和張之洞,透過這句總結就能看出,咸豐、同治年間陳氏家族的家塾教育,以及變革年代的先進的思想主張對陳寅恪一生思想與學術的影響。

給了陳寅恪接觸這些先進思想和堅實國學功底的是祖父陳寶箴。陳家一向注重教育,陳寶箴又聚攏了一眾當時的學士名流。當時,陳三立膝下,包括陳衡恪、陳寅恪在內的五個兒子都極早地接受了教育。

陳家子弟早期的教育都在家塾中完成,或由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言傳身教,或家族聘請名師專門負責。在《守望——陳寅恪往事》裡,吳定宇提到了陳寅恪最早的受教育經歷:光緒十九年癸巳至二十年甲午,陳寅恪只有四五歲,但已經在祖父所認知的湖北武漢進入私塾,一年後,陳寶箴升任湖南巡撫,舉家遷回長沙,陳寶箴和陳三立又請來當時湘潭的文化名人周大烈,專門教陳隆恪、陳寅恪、陳方恪等幾兄弟讀書識字。

從陳衡恪後來以書畫聞名、陳寅恪成為史學大家的人生選擇就能看出,陳家幾個孩子的喜好和性格不盡相同。包括陳流求、陳小彭在內的陳氏後人曾回憶長輩講述的童年軼事。陳寅恪從小就好靜,喜好思考,每逢家裡有喜慶事,孩子們都跑去湊熱鬧,往人多的地方鑽,只有陳寅恪不見蹤影。早年,陳家稍大的孩子和親友子弟在家塾讀書,陳寅恪很是羨慕,就常常在門外偷聽,不僅如此,他見書就讀,即便在夜裡,也常常點盞小油燈,偷偷在被中讀書。陳寅恪後來也曾向友人講述這段童年往事:“因齠齡嗜書,無書不觀,夜以繼日。舊日既無電燈,又無洋蠟,只用小油燈,藏之於被褥之中……縮印本之書,字既細小,且模糊不清,對目力最有損傷。”透過這段童年記憶也剛好能夠看出,青年時期陳寅恪因胃病中斷留學,中年失明,這些身體上的疾苦早在童年就埋下了惡因。

陳寶箴、陳三立兩人雖早早投身“西學為用”浪潮,是曾國藩、張之洞主張的支持者,但因陳寶箴是進士出身,陳三立也飽讀經典,還是“同光體”詩派的代表人物,陳氏兄弟在發矇階段的學習都以國學為主。正像陳寅恪在哈佛大學、柏林大學時期的同窗俞大維在《懷念陳寅恪先生》一書中提到的:“我們這一代的普通讀書人,不過能背誦《四書》《詩經》《左傳》等書。寅恪先生則不然,他對《十三經》不但大部分能背誦,而且對每字必求正解。”這種字字必較的學習方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發矇時期父親陳三立的引導,在陳三立的教育下,陳寅恪走的是乾嘉學派中皖派的路子,以文字學為切入點,“幼年對於《說文》與高郵王氏父子訓詁之學,曾用過一番苦功”,養成了“讀書必先識字”的習慣。

西學

雖然陳寶箴、陳三立受的都是為功名而讀書的舊式教育,但陳寶箴為政期間,二人都是維新派的擁護者,是最早接受西方先進技術和教育體系的那一批人。因此,陳寅恪和他的兄弟姐妹也早早接受了新式教育。

廣東行政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廣西義寧陳氏家族研究的學者張求會告訴我:“陳寶箴、陳三立注重子孫的教育,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延聘的塾師給予陳家子弟的教育,應該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還是傳統的經史子集。開始發生變化,大概是甲午戰敗後,舉國憤慨,西學更加備受關注,譚嗣同就曾在信裡告訴朋友,他和陳三立都決定讓家中子弟轉學西學。隨後的戊戌變法,變革傳統的科舉考試也是重要內容之一,但是曇花一現,並未取得實效。陳三立1900年從南昌遷居南京,客觀上加快了促使子女接觸新學、接受新式教育的速度。”

1898年維新變法失敗之後,陳寶箴和陳三立徹底淡出官場,1901年,陳三立把家搬到了南京。到了南京後,陳三立又在新宅“散原精舍”內設立了家塾。這期間的家塾與之前的都不同,首先是教學方式上的不同,陳三立給塾師立了規矩:第一,“不施體罰”,第二,“不背書”。除此之外,陳家的三個女兒也開始和兄長一起進入家塾讀書,即便在當時相對開放的南京,這也是件稀罕事。

那時,陳氏家塾的課程設計已經明顯有了變動。傳統的經史依然是最主要的教學內容,但同時,課程裡還加入了歷史、輿地、算學、格致、體操、音樂、圖畫等課程,可以說是中學、西學兼容幷包。當時,陳三立聘用的老師都是一流名師,柳詒徵、陶遜、王伯沆、周印昆、蕭稚泉等人都曾在陳氏家塾教學。學生方面不僅有陳氏子弟,還有親戚家的孩子,以及茅以升、茅以南兄弟,宗白華、周叔弢等人,當年在家塾讀書的很多人都和陳寅恪兄弟一樣出國留學或投身學術,成為後來國內學術界或實務方面的中流砥柱。“這些教育一方面打下了紮實的傳統文史功底,一方面培育、提高了自學能力,可以說,陳寅恪及其兄弟妹妹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堪稱同年人中最優秀、最時尚的。”張求會說。

在家塾學習一段時間後,1902年,年僅12歲的陳寅恪第一次踏上了自己的留學生涯。他隨長兄陳衡恪赴日本讀書,其間因病回國,1904年又考取了官費生,在東京巢鴨弘文學院高中部就讀。日本留學期間,陳寅恪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學習日語上,那是他所掌握的諸多外語中最先精通的語言。

在陳寅恪後來漫長的學習和研究生涯裡,身體狀況常常成為絆腳石。1905年,因患嚴重的腳氣病,陳寅恪不得不再次從日本回國養病。那之後的幾年,他進入上海吳淞復旦公學讀書。雖然回到國內,但陳寅恪顯然已經躋身中國最頂尖的精英學子之列,當時,在復旦公學同班的21名同學裡就有後來的氣象學家、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史學家徐子明等人。陳寅恪之後幾十年的漂泊學術之路就此開始了。

(參考資料:《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陳寅恪家史》,張求會著,東方出版社;《守望——陳寅恪往事》,吳定宇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從客家棚民到文化世家——陳寅恪家族簡史》,劉經富著;《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修訂本)》,陸鍵東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韓柳堂集》,陳寅恪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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