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文學唯一生存的理由是語言


張英

在過去的一年裡,阿來的長篇小說《雲中記》是獲得各種長篇小說獎項最多的作品。

阿來的長篇小說《雲中記》被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的評委們評為年度長篇小說大獎作品。這個獎項以中青年作家為評選對象,只評當年新出版的中文原創圖書。在文學的大海里,發現隱藏的帆船和舵手,浮出水面的島嶼和燈塔,標記點亮這些文學地標,是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的宗旨。


阿來:文學唯一生存的理由是語言

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是我發起,由探照燈書評人協會主辦,閱文集團大力支持,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閱文集團高級執行副總裁張蓉擔任評委會主任。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是專業的華文“評論人和媒體書評人”獎,由張莉、邵燕君、邱華棟、姚海軍、徐晨亮、姚海軍、黃驚濤、劉蒙之、張維特、陳斌等一批全國活躍的高校學者、作家、媒體人擔任評委。每月評出十本月度文學好書,年度評出十本年度文學好書,每年12月,在北京頒獎。

2019年12月26日下午,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2019年度十大好書頒獎盛典在北京千禧大酒店圓滿舉行。從全國各地遠道而來的嘉賓包括:獲獎作家阿來、鄧一光、李修文、袁凌、李潔非、周愷,評委、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人民文學出版社《中華文學選刊》執行主編徐晨亮,《中國出版傳媒商報》總編助理張維特,《高見之書》出品人張弘,以及獲獎圖書的出版機構責任編輯章武、韓曉徵、趙萍、孫建兵、任柳、劉稚、王淑紅、張春曉。


阿來:文學唯一生存的理由是語言


“我們致敬那些有‘文學的美,思想的真,歷史的重,關注當下,典雅敘事,優美表達’,關注中國現實和社會變革,書寫‘沉默的大多數’為對象,有創造力、想象力、探索性的文學作品。”

在頒獎的前一天,我在北京國貿大酒店,專訪了阿來。


張英:昨天,你在《收穫》的長篇小說排行榜頒獎禮上的發言,主題都是文學的語言,你為什麼把小說的語言強調到如此高的地步?

阿來:這是我一個長期的思考,可能慢慢就領悟到一件基本的事實,作家讓文學生存唯一理由,我們的工具就是語言。只不過在等《雲中記》的十年時間裡,越來越清晰了,越來越堅定了。很多時候,人們對小說創作有著錯誤的理解,認為只要有一個好題材、好故事,作者就能把小說寫好。

我覺得必須從語言開始,我是藏族,六歲上學,當時少數民族地區的小學,第一年不學課文,先上預備班,學漢話,跟老師學日常生活基本會話,比如你吃了沒有?你要到哪裡去之類的。這樣學一年,第二年才學正式的課文,課堂上的語言,跟我們日常生活的語言不同,語言在擴展,經驗在擴展,身體的經驗很少,主要是抽象的經驗,依此建立知識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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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思想是什麼?沒看見過。主義呢?偉大、勝利是什麼?你沒見過,就進入一個抽象的世界。這些抽象的東西,日常生活提供不了認知經驗,完全靠我們去學習去感受去體悟。從日常生活這種語言到抽象語言能力的提升,代表的是你能否從具體經驗世界過度到抽象思維的世界。只有完成了這種過度的人,才能進入一個真正的知識系統當中,才具備真正的思維能力。

前面只是一個感受,但你要思維必須把那個抽象的東西組織起來,明白它內在的邏輯。所以,開始腦子難免一片混沌,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這一切問題就不存在了。從此,除了字面的意思我還懂得背後的意思。

如何完成一部小說,有很多討論,但更多話題還是集中在內容方面。而我向來以為,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最最重要的還是語言。有人寫作所需的材料與構想,最終要等待的還是特定語言方式的出現。在寫作進程中,語詞間時時有靈光跳躍閃爍,一個寫作者就是一個靈光捕手,老舊的漢字,站在那裡搖撼它,它會發出新的聲音,新的聲調,帶著新的質感。一個有著新鮮感的文本漸漸生成。語詞是它的地基,語詞是它的門戶,語詞是它的穹頂。


阿來:文學唯一生存的理由是語言

阿來在西藏,張英攝影


張英:在現在的作家裡,對語言的重視,特別講究語言的,把語言提到這麼高的地位的作家,一個是你,一個是格非。格非在寫作的時候,非常強調漢語的準確,音樂感、畫面感和美感。

阿來:對,昨天我在收穫雜誌的頒獎典禮上,我就說如果再談《雲中記》我不想談內容,就談談語言。我在寫作上有充分的語言自信,我覺得老子就是中國人寫小說語言最好的,我的小說當中,語言能夠成立,被我的讀者喜歡,他一定是文化程度程度比較高的。第二就是經常很多人講故事生硬,不自然;我講的故事,不過於雕琢,自然又真實。很多人的寫作,一開始講究語言,很多在雕琢,媚俗,不自然,矯揉造作。

漢語是一個聲音系統。今天我們讀小說,不讀出聲來,腦子裡也會發聲。它是身體的,和情感有關,呼吸的節奏、情緒的起伏,跟你當時的書寫吻合,這是很重要的。我們常說語言流暢也好、迴旋也好,就是節奏問題。

好的文學作品讀起來舒服,第一是很順,讀者一旦進入你的文字,就和你的情感節奏,和你的呼吸節奏、文字節奏保持一致,所以很舒服。第二個,雖然不讀出聲來,但聲音似乎還是在,你的腦子裡彷彿能聽見。語言的聲音是好聽的,除了表面之外,進入意義系統,挖掘出這個詞的隱喻,然後詩意就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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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為什麼延續了三千年,還生生不息?一個詞一個字,在《詩經》裡是這個意義,再寫到《漢賦》裡,增加了第二個意義;到唐宋詩詞裡,又增加了第三個意義。這個詞的意義越來越豐富,出現了多重含義。而且可以疊加,都可以呈現。這個積累造成了漢語的豐富性、表現力。

這是我學習中國古典文學體悟到的。很多作家認為古典文學和我們沒有關係,這是個錯誤的認識。我們現代的語言經驗,寫詩從郭沫若、徐志摩開始,寫小說從魯迅開始,我們可能關注他們,但真正的語言經驗,得從古代文學的源頭開始關注。

具體到《雲中記》的寫作時,我把藏族嘉絨語裡那種泛神泛靈的感知方式轉移到中文中來,把這種語言的感知世界的方式作為我的出發點,使我隨著場景的展開,隨著人物的行動,時時捕捉著那些超越實際生活層面,超過基本事實的超驗性的、形而上的東西,並時時加以呈現。

在這樣的情境中,語言自向便能產生意義,而不被一般性的經驗所拘泥。不會由於對現實主義過於狹窄的理解,因為執著於現實的重現而被現象所淹沒。

這種語言調性的建立,古典中文給我提供了很好的幫助。中國文學在詩歌中達到的巔峰時刻,手段並不複雜:賦、比、興,加上有形狀,有聲音,有隱而不顯的多重意味的語詞。更重要支撐,是對美的信仰。至美至善,至善至美。


阿來:文學唯一生存的理由是語言


《雲中記》這本書,在表現人與靈魂,人與大地關係時,必須把眼光投向更普遍的生命現象,必須把眼光投向於人對自身情感與靈魂的自省。只有中國詩歌中那些偉大的啟示性召喚性的經驗,正是我所需要的。在敘事狀物的同時,還能很好進行情感抒發和自我控制。

哈羅德·布魯姆列出三條好小說的標準,第一條就是“審美的光芒”。我想,這個光芒必然是來自語言。嘉絨語是我的第一母語。這種語言,是我最初進入這個世界,感知這個世界的路徑。當我開始寫作,作為一箇中國人,我用中文寫作。

我更喜歡把許多人稱為漢語這種語言叫做中文,因為它也是全中華共同使用的語言。在這個意義上,我把中文叫做我的第二母語。我的幸運在於,這兩種語言都在不同方面給了我偉大的滋養。


阿來:文學唯一生存的理由是語言

張英:你怎麼保持這種語言敘述能力?從哪裡吸取養分?

阿來:從傳統古典文化裡找啊,古典詩詞,從《詩經》到唐詩宋詞,從《史記》到二十四史,中國的古典散文,還有各種宗教的經文經典,我都是非常系統,一路讀下來的。二十四史我還沒有讀完,今年才讀到宋史。

中國的詩歌,代表性的作品,我基本上都讀完了,而且我每年都會反覆讀一些重點的作家,比如古代當然是《詩經》、十九首白文、曹操。唐代詩歌,如果要讀杜甫、岑參。宋詞一定是蘇東坡,我從他們的詩歌學了什麼?他們一點都不先進,也不是觀念,還是語感。

我今天下午從蚌埠過來,就在高鐵上讀《閱微草堂筆記》,我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就在手機上就讀。我為什麼會說中國散文?漢語對音韻很重視,而不只關注其意義。過去古典散文和詩歌,都是可以朗讀的,甚至吟唱,它講究節奏,講究音韻之美,所以產生了聽覺效果。它不是意義,但它可以加強意義,還加上了節奏。外在看,它是語言的間隔,內在看,它又是和人的情感在應和起伏,甚至跟呼吸的節律也合拍。


阿來:文學唯一生存的理由是語言


我現在經常的功課,是每天起來讀佛經,我不是信佛教,但是對佛教的道理感興趣。我研究它體會它。更重要的是,佛經的翻譯中包含了重要的語言經驗。佛經原來是梵語,漢語裡沒有那麼多詞語來表達。譯者怎麼創造了這些表達的?而且是用漢語的文字。

我最喜歡鳩摩羅什。他翻譯的佛經,自然生動而契合妙義。他翻譯了佛經以後,漢語增加了多少個字、多少新詞?即便是原有的字詞,又增加了多少新的意義? 我也讀聖經、古蘭經,這些翻譯真好,不知比現在的文學翻譯好多少。

美文不可譯,這是一句廢話。佛經的量那麼大,是怎麼翻譯的?古蘭經也有不同的版本,它是怎麼翻譯的?它也能把穆斯林的意思帶到漢語中來。

我上面講,我們中國古典詩歌,除了一個字一個詞那種多音,背後都是充滿音符和節奏的。而我們今天,我們對這件事情忘記了很久,我們只求寫出那種表面的意思來。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應該追求文字中更深刻的詩意,更深刻的象徵,這是我們從詩經時代開始一路傳承,應該一路發揚的文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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