搔首踟躕漢武帝

搔首踟躕漢武帝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疆拓土,號稱雄主

漢武帝劉徹時期,是西漢麗日中天的光輝時代。

西漢初期,經過文帝劉恆、景帝劉啟父子“前仆後繼”,艱苦創業,國家經過六七十年的發展,百姓得到休養生息,經濟高度繁榮,物質極大豐富,開創了歷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新時代。《史記·平準書》描述說:“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鉅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漢武帝劉徹在繼承“文景之治”政治、經濟遺產的基礎上,完成了三項重大創舉:一是採納謀臣主父偃的建議,頒行“推恩令”,限制和削弱日益膨脹的諸侯王勢力,加強中央集權,並將鹽鐵和鑄幣權收歸中央。二是採納碩儒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了儒家學說在中國思想史上的統治地位,開了統治者鉗制天下思想輿論之先河;三是宣揚並實行多欲進取政治,對內加強皇權,鞏固大一統政治局面,對外開疆拓土,宣揚國威,實現了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大帝國的夢想。因此,漢武帝成為了中國歷史上與秦始皇、唐太宗、成吉思汗、清聖祖康熙帝並列的雄才大略的封建帝王。

武帝劉徹自幼興趣廣泛,對儒學經典、騎射、文學,都有極大興趣,他的詩詞歌賦,傳世之作有《秋風辭》《西極天馬歌》《瓠子歌》《柏梁詩》《李夫人歌》《思奉車子侯歌》等,最有名的,當屬《秋風辭》——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搔首踟躕漢武帝

陳阿嬌。當年金屋藏嬌,叵耐紅顏易老,蟄居長門

據考證,《秋風辭》大約作於元鼎四年(前113)。據《漢書·武帝紀》記載,漢武帝劉徹在位期間,曾經五次駕臨河東汾陰(今山西萬榮縣西南),祭拜“后土”,只有一次在秋天,即元鼎四年(前113)十月。這首慷慨悲鬱的詩篇,應該是這次巡行的產物。

“后土”,全稱“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是傳說中的道教第四位天帝,掌陰陽,育萬物,被尊為“大地之母”。這次巡行,對武帝而言,應該是一次“愉悅之旅”。這一年,武帝33歲,青春勃發,功業輝煌。當鑾駕途經左邑縣時,忽然捷報傳來,說南征大軍已經攻克南越國都番禺(今廣州市番禺區),南越王趙興及丞相呂嘉,已經插翅難逃了。武帝聞訊大喜,當即將左邑縣改為聞喜縣,沿用至今。那時候,天高氣爽,群山騰躍,百鳥爭喧,武帝乘坐巍峨樓船,泛舟汾河之上,聽秋風呼嘯,望水波浩蕩,不禁心潮起伏,神思欲飛,潑墨揮毫,遂有此篇。

這是一篇豪壯高曠深摯的詩作,作者置身於縹緲雲水之間,回首鐵血人生,心頭百感奔臨,空中游弋的大片雲翳,也泛出沉重蒼涼之色。白雲飄翔,草木零落,北雁南飛;武帝佇立船頭,思菊蘭之秀逸,懷佳人之杳渺,橫中流之素波,揚簫鼓之震駭,驟然間感覺了時光之無涯,人生之短促,青春之遽逝,不由得悲從中來——“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漢武帝這一聲沉重悠長的嘆息,盪漾在無盡時空裡,激起了後世許多人心底的綿綿漣漪。元曲大師關漢卿《雙調·喬牌兒》嘆息:“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逝水無情,其奈愁何!清代學人王堯衢《古詩合解》說,愁樂可重複,盛年難再來,武帝求長生而慕神仙,冀望長生而不可得,“念及此而歌嘯中流,頓覺興盡,然自是絕妙好辭”。對這首詩,明代詩論家胡應麟推崇備至,譽之為“百代情至之宗”(《詩藪》);清代詩評家張玉谷《古詩賞析》指出,此篇悲秋水,念搖落,幻仙境,萬千意念,只為一點:“懷佳人句,一篇之骨”。

搔首踟躕漢武帝

千嬌百媚衛子夫,榮華富貴盡凋枯,哎哎!

此時此刻,漢武帝心中懷念的那個“佳人”,究竟是哪個呢?——是當年武帝發願“金屋藏嬌”的陳阿嬌嗎?昔日阿嬌貌美如花,醋意如海,嫉恨衛子夫,呼天搶地,激怒武帝,廢居遠郊離宮之長門宮,已經十載有餘,兩人自此別後,有無相見,不得而知;此刻武帝念及當初的情天恨海,不禁百感叢生!還有那個寵冠後宮的衛子夫,豔若桃李,妖媚蝕骨,令鐵血武帝為之神魂顛倒,鑄成千古奇傳。衛子夫的家鄉,就是河東平陽(山西臨汾),武帝來到衛皇后的故鄉,憶起了她的婉麗柔媚,其眷戀思念之情,一如滔滔汾河水……

而武帝的《西極天馬歌》,則是一首浸透了鐵與血的騷體詩:

天馬徠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這首詩大約作於太初四年(前101)。一匹天馬,穿雲破霧,遠涉萬里,從西極奔騰而來,卷裹著滾滾流沙,與西極人對煌煌漢武的衷心膜拜!

這首貌似威震萬里天下無敵的詩篇,其實來自一場並不值得歌頌的戰爭。所謂“天馬”,語出《山海經·北山經》:“又東北二百里,曰馬成之山,其上多文石,其陰多金玉,有獸焉,其狀如白犬而黑頭,見人則飛,其名曰天馬。”關於這場戰爭,太史公曾兩次提及:《史記·大宛列傳》載:“初天子發書《易》,雲‘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雲。”《史記·樂書》載:“(漢武帝)後伐大宛,得千里馬,馬名蒲梢。”班固《漢書·武帝紀》說得更具體:“太初四年,貳師將軍廣利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來,作西極天馬歌。”

搔首踟躕漢武帝

汗血寶馬,一場戰爭,將士喋血

這場戰爭的起因,是漢朝與烏孫和親。烏孫人是漢代連接東西方草原交通的重要民族之一,其首領稱為“昆莫”。這一年,烏孫昆莫前來迎娶漢朝細君公主,以駿馬千匹作為聘禮,武帝對這些昂昂駿駒極為歎賞,烏孫昆莫說大宛國有汗血寶馬,天下少有,藏在貳師城,不肯貢獻給陛下,“宛有善馬在貳師城,匿不肯與漢使”(《史記·大宛列傳》)。武帝對大宛良馬垂涎欲滴,連夜派遣車府令攜帶著黃金千斤與一匹金馬,前往求購,大宛國王嚴詞拒絕,並命令邊城守將攻殺漢朝使者,掠奪財物,武帝暴跳如雷,決定動武。那時武帝正寵幸嬌滴滴的李夫人,歌伎出身的李夫人狐媚妖冶,聚萬千寵愛於一身,武帝想讓李氏立功封侯,便任命李夫人之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率領數萬人遠征大宛。叵奈這位攀著妹妹的裙帶迅速躥升起來的李廣利乃無能之輩,出征兩年,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武帝只好派兵增援,激戰兩年,這才迫使大宛王言和,願“出其善馬,令漢自擇之”。

一場歷時四年的戰爭,無數戰士化為沙場枯骨,卻僅僅為了得到幾匹良馬。對這場有些荒誕色彩的戰爭,武帝卻很嘚瑟,先後寫了兩首“天馬之歌”,一首是《天馬歌》,高歌“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一首就是這篇《西極天馬歌》。這匹西域天馬,高翔雲端,鐵蹄破空,嘚嘚而來,似乎激盪萬千風雷,其實迷濛了世人的眼睛;武帝意在誇耀自己的不世之功,豈料卻在歷史上弄出了一曲不和諧之音。

武帝的《瓠子歌》,是一首綺麗玄幻的治水之歌。瓠子,地名,位於河南濮陽縣西南,亦稱“瓠子口”,因這一帶盛產瓠子而得名。瓠子河,位於山東菏澤市境內,是古代一條很有名的河流,經由“瓠子口”注入濟水。元光三年(前132),黃河決口,洪流湧入瓠子河,淮、泗一帶遭遇洪災,漫漶數年。到了元封二年(前109),武帝在泰山封禪之後,下令四萬人築壩,成功控制洪水。這篇氣勢磅礴的《瓠子歌》,就是對這場人與洪水大戰的寫照。其一曰:

瓠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兮慮殫為河。 殫為河兮地不得寧,功無已時兮吾山平。

吾山平兮鉅野溢,魚弗憂兮柏冬日。 正道馳兮離常流,蛟龍騁兮放遠遊。

歸舊川兮神哉沛,不封禪兮安知外。 為我謂河伯兮何不仁,氾濫不止兮愁吾人。

齒桑浮兮淮泗滿,久不返兮水維緩。

搔首踟躕漢武帝

大水滔滔,肆虐八方

據說,數萬人治水期間,武帝親臨現場,與將士一起築堤堵水,這首詩就是他在現場的即興之作。“河湯湯兮激潺湲,北渡回兮汛流難”,大水滔滔,四方遭難,“瓠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兮慮殫為河”,萬眾在激流中治水,排除萬難,“正道馳兮離常流,蛟龍騁兮放遠遊”,雖然萬般艱難,依然牽著蛟龍鼻子,讓它去遠方遨遊吧!望著肆虐天下的洪流,他忍不住嘶聲吶喊,“為我謂河伯兮何不仁,氾濫不止兮愁吾人”,河伯河伯啊,你為嘛如此殘忍不仁,氾濫不止戕害萬民愁煞俺們!

吟誦《瓠子歌》,遙想武帝當年親身參與治水,其憂國憂民之情懷,雖千載以下,依然令人肅然悚然。如果說,《秋風辭》《天馬歌》《瓠子歌》乃是大丈夫的慷慨悲歌,而他思念寵姬李夫人的《李夫人歌》,卻是一個痴情男子漢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的真實寫照——“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這幾句歌訣,猶如《詩經·邶風·靜女》中那個陷入熱戀的毛頭小夥子,在急切地呼喚心上人:“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令武帝如此痴情的李夫人,名李妍,自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美,精音律,擅歌舞,淪落風塵,賣笑度日。其兄李延年因犯法遭受腐刑,負責宮中養狗,因擅長音律,有寵於武帝。一天,他為武帝作了一首《佳人曲》,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武帝聞而奇之,傳旨召見,此後甚為得寵,號曰李夫人,後來生下了昌邑王劉髆。可惜紅顏薄命,李夫人不久病逝。武帝日夜思念,恍然入夢,夢見燭影搖晃,夫人翩然而至,又飄然而去,武帝夢醒,心中大慟,含淚寫下這首歌訣,抒發心底的思念與痛楚。此後,武帝又作《落葉哀蟬曲》,哀嘆“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餘心之未寧?”

漢武帝作為一代雄主,恢弘如此,蒼涼如此,至性至情如此,不附庸風雅也難。早在做太子時,他讀了枚乘的《七發》,極為佩服,後來做了皇帝,就把枚大作家接進京城;讀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驚為天人,立刻傳召作者進京。相如對武帝說,《子虛賦》敘述的不過是諸侯遊獵,內容並不壯觀,“請為天子游獵賦”。武帝點頭允准,相如展紙揮毫,下筆如雲,須臾之間,一篇酣暢淋漓的《上林賦》呈獻上來。武帝如此“文藝”,對漢朝的勃然而興,大有裨益也!

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認為,漢武帝的詩詞,在“長卿下、子云上”(《藝苑卮言》)。長卿,司馬相如;子云,揚雄。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武帝之作,“纏綿流麗,雖詞人不能過也。”確為至評。

(2019年3月10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