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司馬顯，不是司馬遷，我只是他的一個小侄子，血統也比較遠。不過我所以能在京城立足還是多虧了我這位表叔，他在長安城多少有些名望，於是幫我打點。更重要的是，他正在寫一本叫《史記》的書，需要很多材料，所以就要有人幫他打點，碰巧我還認幾個字，所以可以幫上忙。
剛開始工作時，鬧了很多笑話，還好表叔幫忙。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寫史書，關鍵是要真實，所以不能聽到風就是雨的，每件事都應該有自己的判斷。特別是那些神神怪怪的東西，能不寫進去就不寫進去。
我們生活在一個光榮的時代，一個偉大的時代，皇帝陛下已經御宇多年，古今中外有哪個皇帝比他更長壽呢？恐怕是沒有了。能夠以一已之身承擔天下之重，不愧為人中之龍。
漢武帝
就是那位一統六國的秦始皇，也不過活了四十九歲，但我們的皇帝的歲數已經遠遠把他拋在了後面。這讓他有機會完成比秦始皇更多偉大的功業，讓自己成為真正至高無上的君王。北逐匈奴，南收閩越，西通月氏，東廢淮南。打下諾大一個江山。四方貢物源源而入，天下蒼生誰不敬仰？
但是，也許正因為是太成功了吧。皇帝后來也就象秦始皇一樣，愛上了求仙。其實他本來已經是天下至尊了，還整天想著要如何長生不老，不願意專注把國家治理好，於是被一班方士誑騙，做了不少荒唐事。
就象那個李少君吧，也就是個七十來歲的普通老頭子。識得幾個字，教了班學生。平日不事生產，就靠招搖撞騙度日。後來可能是窮瘋了，跑來找皇帝，說自己曾經遇到一個叫“安期生”的仙人，受傳了長生藥的煉製方法，但要很多錢，所以要皇帝幫助。
李少君提出了個理論，說是他能夠把丹砂變成黃金，用這種黃金來做成飲食用具，吃下它們盛裝的食物後，可以讓人長壽。長壽了的話，神仙就可以下凡來皇帝成仙。
武帝時代對匈奴的征伐
皇帝相信了李少君的話，不但給他黃金和丹砂，還派人入海求仙。花費了大量金錢和精力。最後怎麼了？丹藥還沒求到，號稱“長生不老”的李少君居然一下子老死了。這可丟了個大臉，就連皇帝，也丟不起這個人，只好整天說些謊話來騙自己，說李少君沒有死，人家是成仙了。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皇帝還沒對長生藥死心呢。
有一就有二，李少君死了，又來個李少翁，他可能就是李少君的徒弟。應該就是看師父的騙術高強，死了都能把皇帝哄得一愣一愣的，於是也來騙人。正好那時候皇帝最心愛的李夫人死了。皇帝那個難受勁啊，真是酒不思，飯不想。李少翁就來騙皇帝說：他有辦法讓李夫人能夠回魂來看皇帝。這下可把皇帝激動壞了。據說後來還真見到了李夫人的魂魄，不過當皇帝想親近她時，李少翁把皇帝攔住了，說人鬼殊途，不能太靠近。
他當然不敢讓皇帝靠近。因為後來有人洩露出來，那個李夫人的魂魄，其實就是李少翁拿影戲片子裝的。所以害怕靠近了看出問題來。這事幾乎長安所有人都知道了，可就是皇帝不知道。因為人在那個興頭上，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他給李少翁封了個官，叫“文成將軍”，也把他當成了仙人，眼巴巴地指望他讓自己成仙呢。
李夫人
李少翁又提了個理論，說要見到神仙，皇宮裡的裝修必須弄得象仙界，神仙才會下來。於是皇帝狠狠地奢侈了一把，在車上畫上了飛舞的雲氣圖案，在皇宮裡到處都畫滿了神仙圖像。但是神仙到底沒下來。
李少翁就說有頭牛肚子裡有神仙造的仙書。皇帝殺了那頭牛，發現牛肚子裡果然有卷書，但文字十分奇怪，根本看不懂。這時就有人實在看不下去，揭發了，說那捲書是李少翁自己寫的，喂草時塞到牛肚子裡去的。皇帝一查，果然是這樣，所以才把李少翁殺了。
按說到了這地步，皇帝該醒悟了吧？他才沒有呢。不知道聽哪個方士鬼吹，在宮中建了個大型建築，叫“仙人承露盤”。這是根大銅柱子，高三十丈（約70.5米，二十來層樓高），徑七圍（直徑約4米），柱頂上有一個銅鑄仙人，手裡捧著一個盤。每天早上都有小太監爬到柱頂去把盤子中凝結的“仙水”取下來，和上玉屑成為皇帝的飲料。這樣不衛生的露水他居然也天天喝，最後終於病倒了。
現代復原的承露盤
有了病就要看醫生，可是皇帝這次病得有點重，任憑御醫再怎麼用藥，也一時沒好起來，就在這時，方士們再次抓住了機會。一個叫“游水髮根”的方士就說了：“皇帝的病是一定能好起來的，因為這病是惡鬼帶來的，有神仙給我說，他已經把惡鬼搞定了，只是要皇帝好了後，來甘泉宮與我見面。”沒幾天，皇帝的病果然好轉，其實這是醫生的功勞，關方士什麼事？可是皇帝已經入迷了，滿以為是神仙的功勞，硬是跑去甘泉宮了。也不知這個“游水髮根”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讓皇帝真當自己見到了神仙。從此以後，對於方士就更寵信了，哪怕是那個被他殺掉了的李少翁，也以為真是個仙人。於是對外都說李少翁是誤食了有毒的馬肝死的，以掩人耳目。
就在這時，他聽說李少翁有個師弟，叫“欒大”，在膠東王那裡工作，於是把他找來。這個欒大是個帥哥，口才又好，真不愧是李少君的弟子，一來又滔滔不絕地吹開了，說他經常見到仙人，李少君設計的丹砂煉黃金制不死藥的方案可以做到。接著欒大又展示了些小魔術，比如讓棋子自己打架等等，於是皇帝這顆心啊，又激動起來了。為了補償欒大師兄弟受的冤屈，他甚至把自己的大女兒，也就是長公主，嫁給了欒大，並且封他為“五利將軍”。幾個月間欒大已經位極人臣，引得天下方士羨慕，也紛紛上京獻方，把皇宮搞得烏煙瘴氣的。
不過一年後，黃金還沒有煉成，想來奕大其實也只是用鎏金的方法來哄騙皇帝。皇帝也因此對他起了疑心。就在這時，大漢朝要對外用兵了，皇帝讓欒大去泰山求神。但派人在後面偷偷跟著他。發現欒大什麼也沒見到，卻回來依舊一堆鬼話，這次皇帝終於生氣了，把欒大和他的黨羽全殺了。
戰國鎏金器
就這樣，皇帝吃了大虧，搭上了女兒的幸福，但還是不死心。後來又陸續相信了方士公孫卿、大夫東方朔的鬼話，一方面大建樓觀以候仙人下凡，一方面自己到處封禪，還派人入海求仙，有幾次甚至自己親自出動。但最終還是沒有見到仙人。直到生命的最後兩年，皇帝才悔悟了，趕走了宮中養的所有方士，但這時又有什麼用呢？他終於帶著悔恨去世了，虛歲才七十。
信神仙害人啊........
以上是儒家對漢武帝求仙的看法，但有時，真相不只一個。
我叫欒豹，是欒大的表弟，也是個方士。
表哥出名了後，天下的方士都摩拳擦掌，紛紛上京，都說有神方要獻給皇帝，我也是其中一個。
我專門來找表哥，滿心以為他會給我一官半職。卻沒想到一見我，表哥的臉拉得比驢更長。
“你不該來的。”等左右走後，他愁眉苦臉地對我說：“還是回鄉下種地吧，就當沒見過我。”
“今年年成不好，鄉下生活艱難，”我說：“來這裡多少能混口飯吃。”
欒大像
“混口飯吃混口飯吃，搞不好會把腦袋混沒的。”表哥有些著急：“所謂‘伴君如伴虎’，聽過沒有？”
“就算是老虎，也有馴虎的手段啊，我的道術可不比你的差！”我說。
“有道術又怎麼樣，你知道皇帝現在身邊多少方士嗎？至少上百個，這個勸他服食，那個勸他吃靈丹。這個勸他禁慾，那個勸他雙修，皇帝都不知道聽哪個好了，你能逮住機會？”
“既然這麼危險，可你怎麼還在這裡？”我有些奇怪。
表哥噎了一下，好半天才說：“我也是在賭啊！”
“賭什麼？”
“賭老天保佑，師尊保佑，讓我煉成金丹。”
“不會吧，表哥你真以為金丹能夠煉成？”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煉丹這法子是師尊傳下來的，雖然虛無，但多少有些成功的希望。師尊是有真正法力的，要不然也不會一服藥就醫好朝儀郎董仲躬的多年頑疾，讓他改變了對我們的態度。”
“可是那應該是師尊的醫術高明啊，可是，就以師尊之能，不是還沒煉出丹藥就死了嗎？”
“你知道嗎？”表哥突然說：“師尊的屍體不見了。”
煉丹圖
“啊！”
“衣釦都沒解開，一下子不見的。”表哥說：“讓人想起燕昭王的傳說，他也是這樣一下子消失了。”
“這是尸解法！有道行的人才能這樣做的！”
“是的，也就是這種方法，才能讓人擺脫塵世，上升天界。”
“你說是師尊真成仙了？”我感覺有些緊張。
“別說是師尊，就是少翁師兄的屍體也一下子消失了！”
“真的嗎？”我的話都打顫：“會不會有人暗中搞鬼，藏起他們的屍體了？”
“那他是為了什麼這樣作？這樣對他有何好處？”表哥反問我：“皇帝是個很聰明的人，他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如果是這樣，他就做不了皇帝。他也擔心有人會騙他，所以派出了羽林軍大肆清查，還是沒有找到師尊他們的屍身下落。”
“表哥你感覺象是誰幹的？”
“誰知道呢？但這事沒壞處，要不然皇帝也不會這樣信任我們。”
李少翁之死
“那你說師尊師兄他們有沒有可能真的成仙了呢？”我忽然想起個問題：“可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麼不來找我們？”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表哥忽然說。
“莊子的話？”
“你沒有尸解，你怎麼知道尸解了的人是怎麼想的呢？或者尸解就象有些師兄推測那樣，就是真正的死亡，只是這種方法能夠把自己的屍體消失得乾乾淨淨而已。”
室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只聽到牆上燃燒的松明在噼啪作響。
“那師兄，你認為神仙是真的存在嗎？”
“誰知道呢？不過如果我們通神的都當他們不存在，他們可能就是真的不在吧。但如果當他們存在呢？可能他們就真的存在吧？”
“外面的儒生都說我們用妖術蠱惑了皇帝，這是真的嗎？”我突然問：“少翁師兄的招魂術其實是皮影兒，甘泉宮的降仙也不過是一場鬧劇？”
“那些儒生？”表哥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表情：“他們總是認為天下大道就在他們的那幾本破書中，把其他人當傻瓜。他們連我的鬥棋術破解不了，更別說其他的法術。”
漢武帝封禪
“那麼，神仙和法術都是真的了？我們沒有騙皇帝。”
“要是我們真的能夠騙過皇帝的話，少翁師兄就不會死了。”表哥嘆道：“但是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我們無法瞭解和掌握的。神仙即是，皇帝也是。”
又是長久的不說話，最後還是我打破了沉默。
“那麼，表哥，我們一起回鄉去種地吧？至少安全些。”
表哥又笑了，不過是苦笑：“阿豹你不知道，人到一定的地步就下不來了，現在我也只有向前衝，去走師父師兄走過的路，去尋找那渺茫的生機。”
我默然，但是還是勸說了很久。但我發現，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走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去到哪兒呢？留下吧，皇帝現在還信任著表哥，提供著無窮的資源。要黃金有黃金，要丹砂有丹砂，萬一丹藥煉出來了呢？
而且我能看出，表哥有牽掛。有些事，有些人，是會讓人不惜用生命去留住的。
最後，我只好自己一個人回了鄉，繼續過著那半飢不飽的日子。偶而招收幾個弟子，把自己的能為傳給他們，一起撐著門戶。
東方朔被認為是一個半人半仙的人物
三年過去了。京城那邊傳來消息說，在我離開的第二年，表哥就被殺了，罪名就是欺騙皇帝。他的身體也沒有化去，而是被長公主安葬於她的封邑之內，也許還是記著些夫妻的情份吧。
但是皇帝的求仙愛好不減，又有不少方士上京城碰運氣。小徒弟們看著眼熱，慫恿我也去應徵。我笑笑，不聽他的。
又過了十幾年，皇帝最寵信的大夫東方朔也死了。不過是老死的。雖然都是向皇帝說有神仙的人，但是東方朔這人可真了不的。比師尊都強得多。他和儒生的關係也極好。結果他死了後，儒生們居然沒說幾句風涼話，街市上也有傳聞，說他本來就是神仙。想來皇帝會後悔一陣子。
時間飛快的過去，我也老了，那些法事大都交給我的弟子們做了。不過呢，在我的垂暮之年，終於聽到了皇帝過世的消息，他虛歲活了七十歲，諡號孝武帝。比之前的任何一個皇帝都長壽，當然，聽說南越有個怪物居然活了一百來歲，他也自稱皇帝，不過我們大漢子民沒幾個當真。
孝武帝的結局還算不錯，但沒有幾個會認為是我們方士們的功勞。倒是聽說他下葬茂陵後一個月就出了件怪事。在茂陵起了場大霧，祭廟莫名其妙地毀壞了。
本來這件事官府還不敢張揚出去，可幾年後又出了件事。有人在扶風那邊買了一隻玉箱和一根玉杖。沒料到卻被相關人員盯上了。把商人逮捕了，玉箱、玉杖上交朝庭一研究，果然是當年西胡康渠王的供品。早被隨了葬了。可怎麼會又出現在市面上？
難道是有人盜了孝武帝的墓？
茂陵
沒人敢再打擾孝武帝的安寧，畢竟現在還是大漢朝的天下，如果連皇帝的墓都被偷了，那必定是驚天大案。
但這件事卻沒有激起多少波浪，有說那個商人後來也被釋放了，因為他提供的那個把玉箱和玉杖賣給他的人的相貌，正是孝武帝的。
或者準確說，不是他七十歲的相貌，而是他三十歲的相貌。
這世界上真有神仙嗎........
以上的記載除了司馬顯和欒豹自述的部分。其他都來自於古籍的記載，如《史記》、《太平廣記》等等。長期以來，我們很多讀者或整理者都堅持一種唯物的觀點來閱讀文章，這樣做無可厚非，但也可能損失一些關鍵的線索。有些東西，一時可能認為是迷信，但下一時未必。就象張衡的地動儀。其實它在歷史上的出現時間和可行度並不比神仙故事更為詳細，但當國家需要一個器物證明古人的智慧時，它就會被“合理”的製造出來。事實上，由於我們古人的實用主義態度，我們對自己古代的一些科技發現認識的確不足。很多我們自己的科學家都是外國人幫我們發現的。唐代有著名的氧氣發現者馬和，明朝有火箭的先驅萬戶。
其實，在漢代提出煉丹之說源於當時人們對自然界的科學認識，因此提出的一種假說。
那時的人們觀察到黃金與硃砂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共生關係。也就是《管子》中提到的“上有丹砂，下有黃金”。於是相信黃金是由丹砂變成的。事實上，黃金的質子數是79，汞的質子數是80，兩者只相差一個質子。特別是彼此間的一些神奇特性，讓人有了把汞變成黃金的偉大構想。當然就現在的觀點看，雖然相差只有一個質子，但就是以現在的科技水平要實現也難過登天。但你不能阻止人的想象。
丹砂
李少君他們畢生想完成的，就是這種以汞煉製而成的黃金，他們甚至認為，比起普通的黃金，裡面更有長生不老的物質存在。由此而誕生了中國煉丹術三大門派之一的“金砂派”。等到近代，他們被說成用鎏金工藝哄騙皇帝的騙子。其實這是沒有經過任何實際研究的。因為我國的鎏金工藝，在戰國已經很成熟了。作為皇帝，不可能這麼沒見過世面。
一邊是天才的想象的實驗，一邊是冷靜的旁觀與拒絕。這兩種觀點對立，但未必哪一個就是絕對真相。所以我特意找了兩個立場不同的人物來講述同一段歷史。把歷史看簡單容易，看複雜困難。有些時候我們單純地相信古人是傻瓜，會導致真相被掩蓋。
漢武帝一生尋仙，其實對他身體似乎並沒多大影響。如果不算割據一方的南越武帝趙佗。武帝創造的七十歲的皇帝長壽記錄是到三國時代才被孫權打破，而如果限定於一統天下的皇帝，那這個記錄要推到武則天。考慮到性別，還得推到唐玄宗。但無論如何，漢武帝足以擠身中國十大長壽帝王之列。足見他把修仙和個人保養共行不悖。這也難怪後來修仙的皇帝有增無減，也就為後來帝王修仙煉丹提供了榜樣。
鬼仙
這裡面提到了尸解。後人多以為尸解是為這些方士道士掩蓋自己自然老死的託詞。但可以肯定的是，持這樣觀點的人絕沒一個實地調查過所謂尸解現象，僅是抱持一種“仙人是不存在的”態度。
《漢鬼考》提到，在魏晉之前，修道皆以尸解為正道，是為“尸解仙”。而在魏晉後才追求“白日飛昇”，而貶稱尸解仙為“鬼仙”。已經是仙道中最下一層。
由是大漢的王公貴族們應該多信尸解法。“太陰煉形”即是其中一法。目前可以肯定，馬王堆的辛追夫人是當前中國唯一保存完好的漢代古屍。而其他諸王墓穴雖有發現，但讓考古學者遺憾的是，無論這些諸候王的屍體是如何的盡力保存，哪怕是用金縷玉衣、銀縷玉衣，再加上九竅塞，以求保證身形不腐。可當打開棺木後，卻只見散落遍地的金線玉片，屍骨均無影無蹤，只有在泥土中發現了人體的DNA，考古學者們方相信屍骨早已經徹底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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