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察」從儒家看社會,我們離文明進步還有很大差距|方朝暉

「锐察」从儒家看社会,我们离文明进步还有很大差距|方朝晖

從儒家看社會

我們離文明進步還有很大差距

方朝暉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西曆2018年6月11日

「锐察」从儒家看社会,我们离文明进步还有很大差距|方朝晖

很高興來參加武漢大學文化軟實力高峰論壇。我想從傳統文化來談談當代中國的文化軟實力建設問題。

我認為,從儒家思想的角度講,文化軟實力問題本質上就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文明進步程度問題。儒家講“夷夏之辨”,主張王道、反對霸道,實際上是追求一個社會的文明進步。

從這個角度來講,今天我們這個社會離文明進步的理想還有很大差距,所以離真正的文化軟實力還有很大差距。

從國學或者儒家思想傳統來看,我認為至少有四個方面值得我們好好去關注:

第一,今天社會盛行一種不安定的情緒。

這導致大家都非常狂躁,不知道自己的終極目標是什麼,無論是個人的生活、生涯的規劃,還是這個國家和這個民族未來的預測,究竟終極目標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早晨在武大校園裡散步,欣賞美景。武大校園是全國大學校園當中名氣最大也最漂亮的之一,有很多非常美麗的、解放前的建築,也有很多解放後甚至最近幾十年的建築。

我發現武大校園的建築跟我校校園的建築有一個相似之點,即最好的、最可珍惜的房子還是解放以前建的老房子,看起來最有品位,玩味不已。

凡是新中國以後,特別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房子,基本上就像火柴盒一樣的簡陋。彷彿建的時候就已經打算拆了,沒打算讓它用個數十年、上百年的,所以不可能太追求美觀。

我們學校這幾年也建了不少新房子,尤其是百年校慶的時候建了很多新房子,看起來非常的氣派。但是稍微走進一看,已出現裂縫、雨後汙點等等,讓人感覺沒有精雕細琢,很粗糙。

為什麼現代人比過去有錢多了,物質條件、硬件設施、科技手段遠好於古代,卻建不出古人那麼有品位的房子來?其實並不僅僅是技能比古人差,我想不是這個原因。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心態不一樣。

現代人對事情急功近利,都要解決當下的問題,能夠滿足若干年內的政績需要或者說在未來十年、幾十年內的居住需要,就已心滿意足了。也不是說我們沒有審美意識,任何人都有愛美之心,我們當然也是愛美的。

但是,為什麼沒有古人那種把美做到極致精的精神?為什麼在追求美的同時,讓一種急功近利的思想來主宰自己?

這背後反映的是一個民族的情緒性急躁,這種急躁在一定程度上是時代的產物。比如我們成天講創新、翻新、革新,要不斷進步,與時俱進,這種心態也是急躁的原因之一。

然而這種心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進化論的影響。進化論就是說世界是不斷進步、不斷髮展的,所以我們只知道要不斷地變、變、變,但並不知道究竟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

換言之,今天建房子時覺得,若干年以後可能會有一個新的樣式出來,時代在不斷地發展嘛,今天的房子建得再好有什麼用呢,說不定還是會被推翻,所以乾脆也不考慮太長遠了。

現在我們每隔若干年大政方針就要大幅度地調整一次,或者一些重要的變化就要發生,我們要使盡渾身的氣力去緊跟、學習、領會。不斷緊跟、不斷變化、不斷調整,我們永遠在不斷調整和緊跟當中,情緒永遠不能安定下來。

我們忘記去問問自己,究竟在什麼時候才能夠安定下來,整個民族的情緒究竟在什麼時候才能夠安定下來。如今全社會的不安和狂躁與此有關。從國學角度來講,這也是和一個文明社會的理想不太一致的。

「锐察」从儒家看社会,我们离文明进步还有很大差距|方朝晖

第二,社會風氣的問題。

儒家是非常重視“移風易俗”,主張“同風俗,一道德”。孔子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毛詩序》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風俗在儒家看來是衡量一個社會最重要的標準。

實際上儒家這個思想,我曾經在有關文章指出,是基於對中國文化習性的一種洞察。那就是說,在中國這個社會,當一種強大的風氣形成後,再健康的社會制度都可能運轉不靈,再完備的法律規範都可能百孔千瘡。

所以要改造中國,往往就要從改造風氣做起。今天全社會的人心腐爛、道德淪喪、日常生活缺乏起碼的安全感,實際上是非常嚴重的社會風氣問題。

我也曾經在很多文章裡說到,反腐敗不能夠完全寄希望於嚴刑峻法,很多學者都已經指出歷史上用嚴刑峻法來反腐,成功於一時、失敗於最終。腐敗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整個社會太看重金錢。

假如這個社會強大的拜金主義風氣能夠有所收斂和改變,不再普遍把金錢當作最重要的衡量標準,貪汙腐敗的現象也會大幅度減少。

從這個角度講,我們應當好好地去研究我們這個社會道德風氣敗壞的根源在哪裡。我認為至少有三個重要的根源:

(1)“文革”當中,包括1957年反右運動以來在歷次運動中鼓勵大家說謊,誰說謊說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誰就能夠升官發財。當然不是誰有意讓大家說謊,但實際情況是人們被迫紛紛說謊。

當說謊成為人民普遍慣有的行為,當說謊成為政治生活中的常態時,整個社會的良知已經麻木,整個民族的道德資源已被耗盡。順此下去,當然是什麼壞事都能幹出來。

(2)另外一個風氣敗壞的重要原因是,過去幾十年的改革開放太功利取向了,國家大力方針以“利”為導向,所以全民心領意會,一窩蜂地去逐利,短時間內形成了一切向錢看的風氣,不擇手段地去坑蒙拐騙。

儒家的義利之辨,今天看來越來越顯示出其深刻的現實意義。不去遵守,就會有報應。

(3)還有一個導致風氣敗壞的原因,當然是改革開放以來新型權貴階層的興起,給人民的示範意義至少包括:

權貴們追逐私利、貪汙腐敗,讓人民學會見利忘義;權貴們追求特權、壟斷機會,讓人們對正義缺乏信心;權貴們無德無能、喪失信仰,令下層人民不能心悅誠服。

於是,既然通過正當、合法途徑無法與權貴們競爭,於是他們違法亂紀、無所不用其極,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4)最後一個導致風氣敗壞的原因,就是本來應該由各種宗教機構、民間書院或其他民間組織承擔的道德教化功能,被完全消滅光,取而代之的是道德教育的政治化和行政化。

經過幾十年的實踐,今天導致許多人對“道德”這個詞本身已經產生了足夠的反感和嫌惡,當然也不會再願意在生活中崇尚道德、追求道德了。

第三,信仰的問題。

一講到信仰很多人就會問,你是要我去信基督教,還是信儒教、道教、佛教還是共產主義?學生們常這樣問。

然而,不要忘記了,在所有的主義信仰和宗教信仰的背後,應當有一個全民公共的信仰,那就是對人的尊嚴和價值的信仰。對人的尊嚴和價值的信仰是所有的民族、所有的階層、所有的教派都可以接受的共同信仰。

我們應當旗幟鮮明地去捍衛這個信仰,如果這個信仰建立不起來,反腐敗再徹底也沒用。

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在他的心中除了金錢和女色之外,實在找不到任何讓他充滿激情和快感的事情了,找不到任何更神聖、更崇高的價值了,所以他不腐敗怎麼行,不鬼混怎麼行。

對於信仰的失落,今天我們應當要好好去反省和思考一個問題:怎麼樣找到全民都能夠接受的信仰,大張旗鼓地去宣傳和推廣它;能否把人的尊嚴和價值,作為我們這個民族整合起來的一個公共信仰?

在這個公共信仰的基礎上,再談某種主義的信仰要不要去堅持,各種宗教的信仰要不要去接受的問題。

大家只要研究一下中華民族的歷史,可以發現,中國人自古至今很少把死後世界當作主要信仰,不從出發鬼神來理解人生的終極價值。

過去中國人普遍相信鬼神,特別在民間,但也一般來說不會把鬼神當作生命的理想形態或生命價值的終極根源。中國人不像在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東正教等之中那樣,把“神”當作一切價值之源和一切存在之本。

那麼中國人在儒、道、釋“三教”中獲得的是什麼樣的信仰呢?其實就是對於人性尊嚴和價值的信仰。這就是《周易》“生生之謂易”、孔子“古之學者為己”、孟子“盡心知性知天”的精神。

所以我說我們在信仰問題上,還是要回歸國學,從中國文化自身的傳統出發來談信仰重建問題。一個民族沒有普遍接受的公共信仰是就沒辦法整合全民同心同德去做事,喚起人心安分守己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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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中國要建成一個真正文明的社會,確立行業價值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

行業價值是社會道德的重要“蓄水池”,是抵擋一個社會惡劣風氣的中流砥柱。什麼叫做行業價值?比如說,一個小孩子出於好奇,問山的那邊是什麼、大海的後面是什麼、太陽昇起的地方後面是什麼等等。

這種好奇之心,並不是由於愛國或找工作等任何外部原因。但是順著這種好奇之心,長大了也可能會成為一個天文學家或物理學家。人們熱愛科學,從人性基礎的角度來講是因為它的好奇心和求知慾。

世界上有很多偉大的科學家,世界級的科學家,包括愛因斯坦、牛頓、伽利略之所以成為世界級的科學家,就是因為從小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未知欲,且有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

假如我們把歷史上所有的科學家都打扮成愛國的典範,說這些人在歷史上之所以成為偉大的科學家,就是為了給中華民族爭光,就是因為愛國,他們都是因為愛國才成為科學家的。

一個科學家愛國當然是天經地義的,一個人在科學上的偉大成就一定能夠給自己的祖國掙光。

但是,如果我們把愛國當成是科學研究的主要動力,要人們出於這樣一種政治性或者國家民族的目的來追求科學,實際上科學真正的基礎反而被掏空了,因為科學真正的基礎在於滿足人性的好奇心和求知慾。

你不能夠說牛頓是因為為了給英國人民爭光才成為了牛頓力學的發明者,你不能說愛因斯坦是為了報效德國,為了把德國建設成一個強大的國家而奮鬥,才成為愛因斯坦的。恐怕不好這麼說的。

換言之,假如愛因斯坦從小就是為了報效德國,為了把德國建成一個強大的國家而奮鬥,他是不是能成為愛因斯坦,恐怕還是個問題。

我們強調愛國固然沒錯,但是我們一定要尊重行業價值,每一個行業有它自身獨立的基礎,有它自身獨立的邏輯,而這個邏輯基礎在於人性的深處。

一個行業的生命力在於人們從自己人性的邏輯出發,在這個行業找到了自身潛能發揮的空間,所以這個行業對它來說才是比生命還要更加寶貴的,這個行業才是它可以安身立命的基礎。

假如我們把所有的行業都理解為圍繞著一個愛國這個目的,或圍繞著一個至高無上的原則而存在,那麼這個行業自身在人性深處的基礎反而被漠視,如此這個行業是不可能真正繁榮的。越是想為國爭光,你越是出不了世界級的科學家,越是爭不了光。

從今天社會現實的角度講,破壞行業價值基礎的除了有政治因素之外,還有經濟因素。那就是金錢主導一切,金錢收買人心。比如說足球是大家都很喜愛的,一個小孩子從小喜歡踢足球,他並沒有想到是不是可以掙大錢、出大名,他就是喜歡。

每個人只要參與到這項活動裡面,這個行業對於他的價值就是不言而喻的,那些世界級的球星也就是因為把這個行業原則堅持到底,把自己人性的潛力發揮到底,才成為世界級球星的。

但是假如一個運動員被告知這場球他只能輸不能贏,輸一個球得幾十萬,他就不可能暢快淋漓地去踢球了,他必須要考慮很多其他因素。足球對於他來說本來是富有意義的一項活動,現在就變得沒有意義了,換言之足球這個行業的價值被金錢掏空了。

當一個行業的價值被掏空,行業從業人員對於自己所從事的行業將沒有敬畏、沒有崇高感和神聖感,不可能把它當作比自己生命還要寶貴的東西來愛惜,所以行業的規則可以隨意地踐踏、隨意地破壞,行業永遠不可能自主地建立起來。

儒家特別強調社會的自治,因為政府不可能包打天下,什麼事情都由政府包辦是不可能的。儒家在歷史上講孝道,而這個孝道實際上是在強調一種社會的自治,至少是非常有利於社會的自治。

古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家族裡面,讓每一個家族自己管理自己,每個家族把自己管好了,天下就太平了、就安定了,國君就少操心了,這是對統治天下最好的方式,幹嗎不去採用呢。所以中國古代的帝王都很聰明,都非常尊重儒家的孝道思想。

以古喻今,雖然我們今天不是主要生活在家族裡面,但是我們都生活在自己的行業-社會空間裡。

如果每一個行業都自治了,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基礎,人們就都在自己的行業裡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了,這個社會也就安寧了、太平了,對統治者來說是一本萬利的好事情。

行業價值的缺失是我們今天必須要非常認真面對的大問題,能夠決定中華民族能不能建成一個偉大的文明國家,能夠決定中國各行各業可否真正走向繁榮、領先於世界、給人類文明作出巨大貢獻,我們能不重視嗎?

注:本文原為作者在武漢大學“國家文化軟實力高峰論壇暨《文化軟實力研究》創刊發佈會”上的發言,有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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