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第七天》:我們的社會,苦難與溫情並行


餘華:《第七天》可能是我距離現實最近的一次寫作,以後可能不會再這麼近了,因為我覺得不會再找到這樣既近又遠的方式。


餘華《第七天》:我們的社會,苦難與溫情並行


縱觀餘華的作品,從《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兄弟》再到《第七天》,我們都能讀到那些令人感到窒息的死亡、暴力和荒誕下的苦難。

不同的是,餘華在《第七天》裡面所描繪的暴力和苦難,不再像之前的那些作品,或多或少的帶著歷史的傷痕和濃重的政治隱喻,取而代之的是,在《第七天》裡,餘華給我們講述的是社會轉型時期的陣痛。


荒誕下的苦難,是社會轉型時期的陣痛

在《第七天》裡面,我們看到餘華的寫作融入了很多社會新聞,比如暴力強拆、暴力逼供、瞞報謊報、公款吃喝等等。

面對這些新聞素材的植入,很多人說餘華不行了,說他已經枯竭,但是,我卻從中看到了餘華的寫作正在向民生問題靠攏。

因為,我們這個社會的現實是,再怎麼慘痛的新聞事件,都很容易被人忽視,並且很快被遺忘。

那些被忽略的社會現實,裡面隱藏著的民生問題,如果沒有被書寫,沒有被追問,那將會成為整個社會的悲哀。

坐在前排的一個候燒者傷心地說:"死也死不起啊!"

我身旁的那位老者平靜地說:"不要去想以後的事。"

死不起,那是因為墓地貴,根本買不起。


餘華《第七天》:我們的社會,苦難與溫情並行

死後的人無處安放骨灰,活著的人買不起房子,無處安家,這樣看來,生和死好像並無不同。

報紙說城市的防空洞里居住了起碼兩萬多人,他們被稱為鼠族,他們像老鼠一樣從地下出來,工作一天後又回到地下。

報紙說鼠族們在防空洞裡做飯上廁所,裡面汙濁不堪,感覺空氣沉甸甸的,空氣已經不是空氣了。

這就是現實生活中,許多底層人的生活狀況啊。

儘管地上高樓林立,人們依舊在不斷的蓋樓,蓋高樓,而那些蓋高樓的人並不能住進高樓。

底層人的生存空間,在不斷的被擠壓。

在這裡,餘華要給我們講述的是,在大城市裡,一些底層人為這個城市添加了繁華,但他們卻根本享受不到這個城市的繁華。

試想,如果,每一個大城市,底層人集體消失了,那麼,這些大城市,根本無法正常運行。

因為,雖然現在的科技發展得很快,但是科技的進步並沒有到能完全替代了人的地步。

要求平等,是《第七天》為底層人發出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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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餘華筆下,譚家鑫一家就是城市的底層,他們一家在城裡開了一家飯館,全家人依靠經營這家飯館來謀生,但是他們家的飯館開得並不順利。

有一次他對我說,公安的、消防的、衛生的、工商的、稅務的時常來這裡大吃大喝,吃完後不付錢,只是記在賬上,到了年底的時候讓一些民營公司來替他們結賬。他說剛開始還好,百分之七八十的欠賬還能結清,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很多公司倒閉了,來替他們結賬的公司越來越少,他們還是照樣來大吃大喝。

當然,這種吃霸王餐、公款吃喝問題得到了非常好的改善。

但是,那畢竟也是曾經的事實。

中國正處在社會的轉型時期,國家的高速發展必定也帶來了一些相應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這個社會是一個問題驅動型社會,哪裡有問題,目光就會聚焦到那裡,那裡的問題就很可能得到很快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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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七天》裡面,我們也看到一些解決問題的方法,那些方法雖然不太恰當,甚至充滿諷刺意味,但對普通人來說,的確是一個安慰。

一家商場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了,市政府謊報了死亡人數。

我看著面前三十八個骨骼,這些都是被刪除了死亡者,可是他們的親人呢?

我說:"你們的親人為什麼要隱瞞?"

"他們受到了威脅,也拿到了封口費。"老者說,"我們已經死了,只要活著的親人能夠過上平安的生活,我們就滿足了。"

還有在那次強拆的背後,一對夫妻被壓死,被隱藏起來的真相。

我猶豫之後,沒有說他們兩個在盛和路強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蓋了。

餘華用《第七天》,把這些新聞事件一一道來,一點也不含蓄,讓我們瞬間錯愕,這些都是我們社會的現實啊,那麼遠,又這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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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中的孩童,直面慘淡的人生

餘華似乎喜歡通過孩童的視角去描繪苦難,比如在《在細雨中呼喊》中,餘華是從一個孩童的視角去敘寫,在這部小說裡,餘華對人性進行了無情的剖析和批判;在《兄弟》中,餘華設計了一個片段,就是李光頭和宋鋼圍著他們的父親宋凡平的屍體哭泣,這也是是從孩童的視角去直面文革帶給人苦難。

而在《第七天》裡面,也少不了這種孩童的視角。

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坐在一塊水泥板上,斷掉的鋼筋在水泥板的兩側彎彎曲曲。書包依靠著她的膝蓋,課本和作業本攤開在腿上,她低頭寫著什麼。

這個女孩叫鄭小敏,讀四年級,她坐在強拆過後的廢墟上,頂著寒風在等待爸爸媽媽,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父母現在正在她坐的這片廢墟之下。

通過孩童的視角來描述苦難,這是最徹底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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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什麼?

孩子是生命蓬勃的開始,他們代表了希望,他們就是未來。

在這次強拆中,鄭小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個家,她的未來又在哪裡?

我想,一個他們夫妻兩人同時因公殉職的故事已經被編造出來,他們的女兒會得到兩個裝著別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後在一個美麗的謊言裡成長起來。

這種苦難,是鄭小敏真正需要的成長曆程嗎?這種傷痛又會以怎樣的姿態伴隨著鄭小敏的一生呢?

令人難過的是,除了鄭小敏,還有有27名嬰兒值得注意,他們是比鄭小敏還更容易被忽略的存在。

辦公室主任傲慢地提醒記者,計劃生育是國策。隨後聲稱這二十七個死嬰是醫療垃圾,他不認為醫院做錯了什麼,說垃圾就應該倒掉。

在《第七天》裡面,嬰兒們是還不會說話的"動物",他們先是遭受了父母無情的遺棄,又被醫院當成了醫療垃圾隨意丟棄,在河道中漂流,來到死無葬身之地,唱著美妙動聽的夜鶯之歌。

他們為什麼會被父母遺棄?

無非是因為貧窮。

無非是因為不想為貧窮買單。

在《第七天》裡,苦難中的孩童,餘華讓我們觸及到了社會最陰冷的一個角落,直面最慘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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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中的溫情,呼喚人性中的美好

在《第七天》裡面,餘華敘寫的苦難中,還夾帶著溫情,那是人性最柔軟的一面。

  • 比如愛情,餘華既寫了楊飛和李青的愛情和婚姻、又寫了鼠妹和伍超這樣的底層人的愛情悲劇。

李青是楊飛的前妻,李青漂亮、能幹、優秀,具有野心。儘管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她都不為所動。她之所以會和楊飛結婚,是因為楊飛與眾不同,楊飛善良、體貼,楊飛給李青最真誠的尊重和最細緻的愛意,這些都讓李青感動。

然而,李青還是為了事業放棄了她的愛情和婚姻,以至於當她在浴缸裡自殺後,才遲緩的意識到,她曾經認為的那個正確的選擇是多麼的可笑至極。

楊飛對李青的愛濃烈而綿長,但是,楊飛並不善於表達這種濃烈的感情,以至於,他很早把愛情過成了婚姻,把婚姻過得太平淡。李青向他提出離婚,他也欣然答應,成全李青的野心。

李月珍給我介紹了不少姑娘,都沒有成功。原因主要在我這裡,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裡,她悄無聲息地改造了我,她在我心裡舉世無雙。

餘華在《什麼是愛情》這樣闡述愛情:"對於追求片刻經歷的男女來說,似乎玫瑰才是愛情。而面對與一生相伴的男女來說,相依為命才是真正的愛情。"

楊飛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他用最真誠的態度來對待他的愛情和婚姻,而很遺憾的是,李青直到走到生命的終點,她才醒悟過來,她曾經失去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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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鼠妹和伍超,兩個生活的底層的小年輕,他們用底層人的浪漫,去守護那該死的愛情!

鼠妹和伍超都染著一頭花花綠綠的頭髮,他們住在暗不見光的地下室,他們最窮的時候,沒有錢買吃的東西,餓極的鼠妹邀著伍超去街上"乞討",討來幾個麵包,他們帶回地下室,鼠妹借了鄰居的熱水,沒心沒肺喂著伍超你一口我一口的吃。

鼠妹羨慕小姐妹坐檯,賺了很多錢,買最新的Ipone手機,她也想有一臺那樣的手機,並不是因為虛榮,可以說,那是鼠妹對美好事物的嚮往。

所以,伍超攢了錢,但只夠給鼠妹買一臺假的IPone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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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鼠妹興致沖沖地和小姐妹炫耀新手機時才發現,伍超給自己買了一臺假的手機,伍超欺騙了自己,鼠妹想打電話向伍超求證,她想讓伍超的道歉,因為,在鼠妹的愛情字典裡面,容不下欺騙。

當時,伍超正在老家照顧生病的父親,信息不通讓鼠妹產生了極端的想法,她以死相逼,逼伍超現身,給她一個解釋。

"其實我不想死,"她說,"我只是生氣。"

"不是這樣的,"她輕聲說,"是他騙了我,他說是真的iPhone,其實是假的。他什麼都不送給我,我也不會生氣,他就是不能騙我。報紙是在瞎說,還說了什麼?"

"他只要回來向我道歉,我就會原諒他。"

鼠妹還沒有等來伍超的道歉,便失足墜樓了,當伍超再次回到那間逼仄的地下室,他沒有尋到鼠妹的蹤跡,卻被告知鼠妹死亡的消息,伍超難過並且自責,為了讓愛人能安息,他決定去賣腎來買一塊墓地。

鼠妹和伍超,兩個底層年輕人,他們用了一種十分荒誕的形式守護著彼此的愛情,多麼可笑又多麼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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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再比如親情,餘華既寫了楊飛和養父楊金彪相依為命的父子情,又寫了楊飛和"母親"李月珍彌足珍貴的母子之情。

楊飛的母親是在火車上的廁所裡生下了楊飛,楊飛順著廁所的出口滑出去,落在鐵軌上,被扳道工人楊金彪撿到,從此,楊飛和楊金彪成了父子,並且相依為命。

我父親省吃儉用供我從小學唸到大學,我們的生活雖然清貧,但是溫暖美好。

餘華為了突出筆下的這份美好,還用了楊飛血緣家庭來做襯托,楊飛的親生母親在楊飛大四那年找到了楊飛,並且將楊飛接回北方的家。

我在這個新家庭裡剛開始像是一個貴客,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嫂子,我的姐姐姐夫時常對我噓寒問暖,兩週以後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

楊飛很快感受到了在這個有血緣關係的家庭裡面的不自在。

親人們相互爭吵,相互指責,在這有血緣關係的家裡,楊飛感覺自己似乎變成了卡夫卡《變形記》中的甲殼蟲,家人的冷漠讓楊飛失望。

所以,楊飛決定回到楊金彪給他的那個溫暖的港灣,那裡才是他真正的家。

郝強生後來告訴我,那天晚上我睡著後,我父親來到他們的家中,進屋就流下了眼淚,一邊流淚一邊對他和李月珍說:"楊飛回來了,我兒子回來了。"

楊金彪給予楊飛全部的父愛,他甚至犧牲了個人的幸福,放棄了娶妻生子,全心全意撫養楊飛,甚至在晚年,楊金彪患了重病之後,為了不拖累兒子,他悄然離開了。

楊飛也回饋楊金彪的養育之情,在得知楊金彪患了重病,他把房子賣掉,辭了職,專心陪護父親。

餘華在述說這對父子情時,用上了極致的溫情,讀來讓人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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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飛和李月珍也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楊飛是喝著李月珍的奶長大的,在楊飛的心裡,李月珍就是他的母親,所以,當楊飛在"死無葬身之地"遇上李月珍,他心裡倍感親切和懷念。

李月珍說話的聲音像是滴水的聲音,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一顆落地的水珠。

在《第七天》裡,餘華賦予李月珍更偉大的母親形象,她生前只有兩個孩子,死後卻有27個孩子。

身穿白色衣衫的李月珍緩步走來,二十七個嬰兒列成一隊,跟在她身後唱著歌爬行過來,可能是青草弄癢嬰兒們的脖子,嬰兒們咯咯的笑聲時時打斷美妙的歌聲。來到這裡後,李月珍把嬰兒們一個個抱到河邊寬大的樹葉上,嬰兒們躺在風吹搖曳的樹葉裡,歌聲不再斷斷續續,猶如河水一樣流暢起來。

楊飛是不慎被遺失的孩子,而27名嬰兒是被當成醫學垃圾丟棄的孩子,他們擁有共同的母親——李月珍。

在現實世界,李月珍在顧及自己的女兒的同時,餵養了楊飛,在“死無葬身之地”,她照顧著27名棄嬰,她是27名嬰兒共同的母親。

李月珍身上有一股女媧的氣質,她悲天憫人,善良勤懇,這是人性中的美好。


餘華《第七天》:我們的社會,苦難與溫情並行

我們的社會發展得太快了,有一小部分人十分機敏地搭上的發展的快車,走在了前面,獲得了財富,而有一大部分人在原地等待,甚至有的人停留在了過去。

我們的這個社會,有貧窮和富貴之分,也有不那麼貧窮和不那麼富貴之別。

人生來平等,這真的就是錯覺,人並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是生在一個富貴家庭,還是在一個清貧人家?

"不患寡而患不均",財富不可能會平均掉,對很多人來說,他們更需要公平的機會。

魯迅:"外面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很慶幸,仍然有那麼一些作家,有這種自覺和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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