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餘華與蘇童等人在中國的文學界掀起了一股新的文學潮流,這股潮流被稱為“先鋒文學”,這期間產生的作品不僅深受國內讀者的喜愛,它們更是一舉衝開國門,得到世界文壇的認可,而餘華先生的作品《活著》便是這個時期的產物,它在意大利,法國等國獲得知名獎項,憑藉這部作品,餘華在國外打出了名聲。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作家餘華

《西雅圖時報》曾這樣評價餘華的《活著》,它說:餘華沒有煽情。每一個沉重的悲劇都是痛苦的……餘華不遺餘力地展示誤導的命運如何摧毀人的生活。

單從“不遺餘力”這個詞便能看出此報點評的非常的精準,因為只要是讀過這部作品的作者都能感受到餘華在福貴命運中添加悲劇時的不遺餘力。從敗家氣死生父開始、到買藥被抓壯丁、再到親手埋藏子孫的屍骨,福貴真成了他母親所說的那樣:徐家的獨苗。

這樣集人間悲劇一身的人在現實社會中真的存在嗎?或者說這個悲劇的產生其實是作者餘華堆砌的結果,可是轉而一想,即使真的存在堆砌,但它仍能如此的暢銷,這倒是值得我們去說一說。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

福貴:生活很苦

西切·威廉斯曾說過:人生就是一場航行。航行中必然會遇到從各方面襲來的勁風……。

對福貴而言,這從四面八方而來的“風”不僅將他吹的窮困潦倒,更是將他推到了孤獨終老的邊緣!

福貴生在舊社會,父親姓徐是一個地主,家中有一百多畝農田,一家人靠著收租生活,日子過得十分的愜意。福貴在這樣一個富裕人家裡成長起來,再加上他是老徐家的獨苗,所以倍受溺愛,連上學、放學都是讓僱工給揹著。

後來福貴看上了城裡陳記米行老闆的女兒家珍,一個地主兒一個富賈女,這門親事倒也門當戶對。家珍嫁進了徐家後,福貴卻並沒有珍惜她,他是一個浪蕩子弟,吃喝嫖賭樣樣都沾,父親用鞋抽他,他罵父親;家珍好言勸,他打家珍,完全一副敗家子的行徑。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同名電影劇照

終於有一天,福貴被賭場裡的“殺豬盤”所騙,輸光了農田與豪宅,福貴的父親在此時撒手人寰,一家也搬進了茅草房,福貴從地主變成了佃戶,租種了原先屬於自己家的農田。都說禍不單行,福貴在去城裡給病中的母親抓藥時卻不想被國民黨抓了壯丁,送上了戰場當了個炮兵,在戰場上熬了二年他死裡逃生回到家裡,那時他的母親已去世。

不過,值得高興的事是新中國成立了,福貴與妻兒分到了土地,日子過的清貧但也很幸福。不過此時,命運再次撩撥了福貴,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親人一個個離世,他埋了家珍、鳳霞、有慶……,直至後來跟一頭牛相依為命。

“真慘”這是讀者的第一閱讀感受,因為苦滲透在這部作品的字裡行間、因為這其中沒有一個人是善終。而在整部作品中,這些悲劇基本上都與福貴“扯”上了關係,故而讓讀者產生一種悲劇在福貴身上堆砌的閱讀感受。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同名電影劇照

從作品中看“堆砌悲劇”的痕跡

餘華在序言中說:《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

餘華想要展現人的生命承受力與對世界的樂觀態度是要建立在苦難之上的。所以這部作品必然是以悲劇為基調,作品中悲劇的呈現主要有四條線索,它們分別是:

  • 以福貴為主線的苦;
  • 以家珍為主線的苦;
  • 以有慶等後代人為主線的苦;
  • 以二喜為代表的普通大眾的苦;

那麼在這四條線索中,我們又能從哪裡窺探出作品的悲劇有堆砌的痕跡呢?

一、從內容上來看:死亡引起的悲劇過多,閱讀會產生疊加的感覺

作品中展示的是人間悲劇,這無外乎家破、貧窮、離別與死亡等主題。但是從整部作品的內容而言,不管是龍二讓福貴傾家蕩產受貧窮煎熬、還是福貴被抓上了戰場受死亡威脅,這些都抵不過死亡產生的悲劇氛圍帶給讀者的衝擊,更何況這死亡的悲劇還是接踵而至的。作品中,福貴身邊有7名至親死亡,具體如下:

  1. 福貴的父親:如廁時從糞缸上摔下來死了;
  2. 福貴的母親:病死了;
  3. 福貴的妻子:病死了;
  4. 福貴的兒子:給醫院獻血過多死了;
  5. 福貴的女兒:生孩子時失血過多死了;
  6. 福貴的女婿:幹活時被水泥板夾死了;
  7. 福貴的孫子:吃豆子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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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同名電影劇照,有慶死亡

為什麼說死亡產生了疊加呢?下面是我統計的部分角色活著時承受親人死亡的人數,具體如下:

  • 老徐:0個
  • 老徐的妻子與有慶:1個
  • 二喜:家珍、鳳霞(2個)
  • 鳳霞:老徐、老徐妻子、有慶(3個)
  • 苦根:家珍、鳳霞、二喜(3個)
  • 家珍:老徐、老徐妻子、鳳霞、有慶(4個)
  • 福貴:老徐、老徐妻子、鳳霞、有慶、家珍、苦根、二喜(7個)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角色在世時經歷親人去世的人數

作品的悲劇氛圍更多的通過死亡渲染的,而從上述的數據對比中不難看出,死亡帶來的悲劇印象疊加在一起指向了福貴。所以,從內容上看,這些悲劇是有一些堆砌痕跡的。

二、從時間上來看:敘事時間過快,閱讀中產生快進悲劇的感覺

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中一般會有兩個時間,一是故事時間,二是敘事時間。故事時間是故事內容的時間,敘事時間是作者寫一個故事文本呈現出來的時間,它可以從字數上來理解,正常一個故事文字越多,敘事時間就越長。

《活著》的故事背景是從抗日戰爭勝利開始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全國推廣,期間40年的時間。按照故事時間我們可以作出如下的歸類:

  • 抗日戰爭勝利之後,福貴家敗,父親死亡;
  • 解放戰爭期間,福貴被抓到戰場上當了炮兵,期間福貴母親去世;
  • 大躍進與農業合作社初期,家珍得了軟骨病,有慶死亡;
  • 文革期間,鳳霞與二喜結婚並生下苦根,鳳霞生產時大出血死亡,三個月後家珍去世;
  •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時期,二喜死了,三年後苦根死了;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同名電影劇照

從故事時間來看,不同的時期發生不同的故事,期間存在間隔沒有什麼不妥。以下是人物角色死亡時在書中的位置,可以直觀的顯示敘事時間:

  1. 老徐:P30;老徐的老婆:P65;有慶:P125
  2. 鳳霞:P164;家珍:P165;二喜:P171;苦根:P179

從敘事時間上來看,鳳霞死亡後,作者加快了其餘角色的死亡進度,這便表示敘事時間在縮短,例如鳳霞,家珍、二喜、苦根這四人死亡期間很少有鋪墊的文字,所以閱讀時便會產生悲劇被快進的印象,而這亦是一種堆砌悲劇的痕跡。

三、從場景上看:缺少真實場景的構建,讓讀者產生悲劇像是切換照片的感覺

在影視作品中,有一種叫“蒙太奇”的表現手法,就是用鏡頭切換場景,所以影視作品中構建場景是比較簡單的,但是在文學作品中卻比較難,因為它需要作者著墨去描寫,一草一木都要文字的刻畫才顯的真實、生動。作品中,福貴身上的悲劇都是在一個個特殊的場景中產生的,簡單舉例如下:

  • 賭場:家破
  • 福貴家的大宅子以及後來住的茅草屋:從富裕到貧窮
  • 國民黨打仗的戰場:經歷死亡威脅與妻離子散
  • 葬禮:死亡的決別……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福貴輸光家產被迫搬家

上述的這些場景本應是真實存在的,但讀者卻無法從作品的文字描寫中產生真實的構建,因為文中很少有這些場景的細緻刻畫。

當腦海中沒有賭場的存在,福貴被騙傾家蕩產便略顯平淡;當腦海中沒有戰場的炮火連天、子彈橫飛的殘酷,死亡的威脅就不那麼可怕;當葬禮上沒有白紗輓聯、悲痛欲絕,怎能產生陰陽相隔的痛苦……。

角色活在場景之中,如果光寫角色承受的悲劇,但卻沒有真實、感人的場景來烘托,這樣的悲劇便略顯單調,讀者會有照片在腦中切換的印象,堆砌悲劇的感覺便再次產生。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同名電影劇照,家珍

讀者為何對“堆砌的悲劇”視而不見

有堆砌的痕跡是否就代表作品不好呢?從《活著》這部作品受歡迎程度來看,這便是一個偽命題!它們之間似乎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而讀者之所以對這部作品買賬,我想這與作者在寫作時淡化堆砌悲劇的痕跡有關。

一、用第一人稱“我”進行寫作,拉近了讀者與福貴的距離

餘華曾在給自己的作品《麥田裡》寫序的時候說:他在北京一間八平米的小房間裡造作《活著》時曾一度陷入僵局,總覺得寫起來困難重重,後來他將寫作的人稱換成第一人稱“我”時,創造起來才順暢的多。

在這部作品中有兩個“我”,一是以作者為視角的“我”;二是以福貴為視角的“我”。當作者走到鄉間的小路上,看到迎面走來一手牽著老牛的福貴時,簡單的二句對話後就完成了“作者的我”向“福貴的我”轉變。此後作者便與讀者一樣是個直接的聽眾。坐在那棵茂盛的大樹下,聽說福貴在講述他的故事。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福貴與牛

當作者的作用隱去,讀者的思維就不是受作者的牽引了,而是像那頭牛一樣,被故事真正的經歷者福貴所控制著。如果讀者是從“轉述者”口中聽到這些悲劇的故事,那麼感受便是:福貴的命裡除了苦還是苦。

但是當讀者從“經歷者”口中聽到這些悲劇的故事時,讀者與福貴之間沒有了第三者的失真傳遞,也沒有雜質、絮叨的話,這樣讀者就更容易被福貴的情緒帶動,輕易得感受到福貴的故事裡不光有輸光家產、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還有他相信家珍是最好的妻子,鳳霞與有慶是最好的子女,還有二喜、苦根的好,還有那些生活的點點滴滴的喜悅……。

當讀者沉浸在福貴的點滴生活中的時候,悲劇的效果自然產生,而堆砌的跡象便被淡化。換句話說:只要感動了讀者,誰還去介意這些呢?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有慶

二、對時代特徵把握非常精準,增加了悲劇產生的真實性

2011年餘華在泰國接受了曼谷電視臺的專訪,在這場專訪中,他提及自己“傷痛文學”的根源,他說是源自於時代的背景。而《活著》是餘華“傷痛文學”的代表作品,所以作品內容上存在大量時代的印記。

上面已經總結過,福貴他經歷了封建的舊社會和新中國的成立,當然還有新舊交替時期時的混亂,雖然讀者不生活在那個時代,但是通過歷史書籍、文學和影視作品都有對過去的時代窺探一二。而福貴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生存,其經歷的悲劇色彩的人生則是相對可信的,舉以下三個事例進行說明:

  1. 福貴敗家:在抗日戰爭期間,像青樓、賭場這樣的汙穢之地依然開門迎客,所以福貴在賭場的“殺豬盤”下輸光了家產是可信的;
  2. 福貴被抓壯丁:八一電影製片廠曾製作電影《抓壯丁》,說的便是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反動派抓人上戰場的故事。可見福貴的這段經歷亦是真實的。
  3. 鳳霞的死亡:根據故事時間推算鳳霞是在1966年之後生產時大出血而死。女人生孩子猶如一腳踏進了“鬼門關”,再加上當時醫學不發達,孕婦生產後大出血而死也是存在的;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抓壯丁》劇照

從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出,將故事中的悲劇產生放在時代的背景下去看,具有一定的時代特徵與真實性,而這種具有時代性的悲劇又是在讀者的認識範圍內的,所以悲劇的真實性便淡化了堆砌的痕跡。

三、滲透式的表現手法,讓悲劇漸進被讀者感知

人民網在2014年4月22日發表了一篇名為《餘華:感悟生命的脆弱與堅韌 》的文章,裡面有一句是這樣寫的:《活著》以滲透式的表現手法完成一次對生命意義的哲學追問。

毫無疑問的是福貴是整部作品的悲劇“風暴眼”,他慘的那麼“出眾與刺眼”。相信很多讀者讀過陳忠實的《白鹿原》,其中有一段是寫白鹿原上感染了瘟疫,有些村莊的人都快死絕了,那場瘟疫死了不少人,但是它會讓讀者感覺到悲慘嗎?也許有那麼一些吧,但絕沒有福貴一個人慘。為何會有這樣的差距?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同名電影劇照

這與餘華寫作的表現方式有關,論慘烈,福貴一人怎能與白鹿原上的瘟疫相比,但是滲透式表現悲劇,讓他筆下的悲劇悲到骨子裡、慘到血液中。

  1. 如果將家珍、鳳霞、有慶等人的悲劇分散到各家各戶,雖亦有悲劇氛圍但卻不濃烈。故而作者利用了血緣、婚姻關係,將這些人的悲劇慢慢匯聚到福貴的腳下,此時福貴便站在了悲劇的“塔尖”,而作品悲劇的氛圍就得到了一個巨大的昇華。
  2. 悲劇氣氛都是通過文字描繪的,如果一開始便井噴式的寫慘,讀者在短時間內無法全部接受,也就生不出悲的情緒。而《活著》卻是從福貴一個人開始寫起,寫他輸光了家產的悲慘;此後的連鎖反應是老徐被氣死,家人過上窮日子,悲慘開始滲透;再後來,因為沒錢看病,福貴母親病死,鳳霞變成了啞巴,悲劇的效果再次滲透擴散;最後家珍與鳳霞死了、二喜與苦根也死了,悲劇像瘟疫一樣滲透到福貴的每一個親人身上。
餘華《活著》:堆砌的悲劇為何會被讀者視而不見?

《活著》福貴的悲劇滲透

悲劇從福貴身上滲透到他的親人身上,這種滲透隨福貴的講述被讀者所感知、吸收,此時悲的情緒猶如是從空氣依附到讀者的皮膚上,再從皮膚上滲透到血液中、骨頭裡,悲的徹骨寒。而那種聚沙成堡式的堆砌悲劇的感覺便不再被讀者所感知了。

結尾

曾有年輕的讀者質疑餘華的作品,說他“誇大社會現實”。餘華回應說:“真正的社會現實比我的書更誇張,只是很少有人知道或者願意正視而已。也許《活著》中福貴的悲劇確實是餘華堆砌的,但是這堆砌的悲劇卻不是為了煽情,而是要讓我們懂得“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所以這是一部高尚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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