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中亦西的藝術格局——憶楊剛先生
劉 濤
4月底,北京畫院著名畫家楊剛先生因病辭世,社會各界以不同的方式對他表達了追思。先生1946年12月生於河南淮陽,1963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附中,1969年到內蒙古烏珠穆沁草原放牧,1970年返校下放參加農業勞動,1973年進入內蒙古錫林浩特文化館工作,1978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首屆研究生班,1981年調入北京畫院,2006年9月退休。我接觸先生也晚,但於先生的藝德與藝術追求有幾方面的深刻感受,有不能已於言者。
楊剛是勤奮的藝術家。天才不可恃,唯勤奮是正途。先生曾在錫林浩特草原放牧,聽楊剛同學追憶,楊剛在內蒙古放牧期間作畫痴迷,草肥之際也是蚊壯之時,而他竟全然不顧蚊蟲叮咬,作畫不輟。內蒙古生活工作八年期間,楊剛積數萬張速寫稿。其後,他的畫作言簡意賅,無多餘之線,每一筆線均富有表現力,即得益於無數次的試錯,終於能迅速找到最恰當的“那一筆”,不可增、不可減,不可長、不可短。有人於插隊經歷有怨,故有傷痕美術;有人慶幸有這段經歷,蓋因能化腐朽為神奇。挫折畢竟外在,關鍵還在於自處自擇,處之當也,草原亦是“我的大學”,觀之審也,馬牛也是良師益友。
2010年,我始接觸先生,那時他已退休幾年。然而,何來退休之說呢,他依然聞雞即起,往畫室作畫,中午稍事休息,下午又繪畫習書不輟。先生旅行之時,依然畫速寫不輟,內蒙古的草原、國內的名山大川、海外的風情、市井的人物,紛至沓來,皆入其筆下。楊剛習書,號稱“廢紙三千”。三千虛數而已,為了練習大草、摩崖石刻,廢紙何可勝數。
先生生病手術之後,病情稍緩,遂即作畫不斷。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裡,依然創作了大量速寫、大寫意、油畫等作品。先生名其畫室為“入境廬”,然先生哪裡只在畫室入境,於他而言幾乎到處是生活、處處可入境,目之所達、身之所歷、腳之所履,皆能研之於心、筆之於畫。幾十年如一日,糜有所輟,故能能量充盈、下筆如有神助。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因為樂在其中,故能不覺辛勞,故願生死以之,逝世而知免夫。
楊剛是寧靜淡泊的藝術家。先生嘗言,為了真正的自由可以放棄自由以外的東西。觀其一生,先生就是這樣走來。他少年成名,二三十歲時即以油畫、工筆、版畫三種媒介連續三年入選全國美展,在市場上也頗獲得青睞。然他能功成身退,不為名所動,不為利所誘,不聽將令作畫,拒絕市場作畫,只是遵從內心的感受,唯聽從繆斯女神的召喚。幾十年躲進畫室,幾十年師法造化,幾十年尚友古人,幾十年呼吸暗積。直接的後果是人氣低了、名氣小了、畫價減了,直接的收穫則是人畫俱老,藝術爐火純青,可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他拒絕市場炒作,不在乎學術界的地位,不關心職務,念茲在茲的唯是精益求精、作出好畫。魚與熊掌何可兼得,必也有所抉擇。先生失去的是鎖鏈,獲得的是藝術的自由;失去的是外在束縛,收穫的是內心平靜。先生多次誡我,做人做學問一定要實大於名,盈科而進,不可急於求成。
楊剛是博涉多優的藝術家。1978年,先生考入中央美術學院首屆研究生班,師從劉凌滄、葉淺予、蔣兆和、李可染、盧沉、周思聰等先生,系統學習中西繪畫技藝和繪畫史論。對於藝術創作,他秉承“亦中亦西”創作理念,不存門戶之見、不畫地自限,博涉速寫、工筆重彩、油畫、寫意、實驗水墨、書法諸門類,且能多優。故今日言及先生難以評價,蓋因優者太多,遂成博學無所成名與君子不器之象,故梅墨生謂之“演繹了中國美術百年來的變化與演進歷程”。先生的油畫,能深獲朝戈先生好評,二人惺惺相惜;先生的工筆,能得王穎生等人傳承發揚;先生的書法,能不輸夫人書法家董正賀先生。先生工筆《迎親圖》惟妙惟肖,而大寫意則能放在精微。
先生博涉,好比唐宋之後的讀書人出入三教,鮮有僅執一教者,蓋時勢使然,蓋欲匯通三教。中西相遇,處“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藝術處今之世,不可能再反古之道,必也處理中西兩大藝術傳統。先生融匯中西,創作出大寫意作品《望煙歸》《奔馬群》等,創作出寫意油畫《毛毛雨》《白毛風》等,遺細節、寫大象、傳其神,是中西藝術相遇以來最為重要的收穫。天將不以夫子為木鐸乎,何故使夫子博涉多優;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乎,何故使夫子辭世如是之速也。若天假之年,先生將會再度變法。
楊剛是守約精一的藝術家。先生的藝術創作非惟為博而博,蓋有約也。其紛繁的藝術創作,有一以貫之者。故外物紛紜,先生能執其本;榮辱得失陳乎前,先生能不為所動。約者乃其自強不息的藝術追求,貫之者則是對於藝術的質樸的執著。好比維特根斯坦所謂,“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為了不倒下,只好不停地踩著踏板前進。”先生騎中西美術資源這輛大車,欲罷不能,他的一生就是“踩著踏板前進”的一生,是進行亦中亦西、極古極新探索的一生,是孜孜以求的一生。先生藝術求變,蓋因有不變的藝術原動力,故能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遂以繪畫終其一生。
楊剛是藝術題材廣闊的藝術家。先生在內蒙古插隊、工作、生活八年之久,故言草原是其第二故鄉,草原亦逐漸成為其抒發胸中逸氣的符號,恍兮惚兮的馬成為其形而上思考的載體,蒼蒼之天與茫茫之野成為其默默穆穆心境的外現,內蒙古是他的桃花源,故先生給人留下“草原畫家”的印象。但其然,豈其然哉。
先生深嗜音樂,他有大量音樂題材作品。譬如《餘音》寫不彈奏之彈奏,寫音樂會將結束未結束的“餘音”,以無寫有,有無之間,妙哉妙哉。先生又有“電視速寫”,尤其奧運會、冬奧會時,先生畫得不亦樂乎,往往以簡筆捕捉住運動員最為靈動的、典型的瞬間,歎為觀止。
先生居於北京,北京的日常也成為其筆下的重要意象。其《故宮》得故宮大體與神韻,故為以北京為主要題材的作家葉廣芩所喜歡,用為其書封面。先生又有大量域外風情圖。中國畫是否有其範圍,能否描繪外國人事?先生以其實踐證明,可以。他筆下的《島居圖》水墨系列,以國畫筆意格物美國之島、山、松、水、人,竟收熟悉的陌生、陌生的熟悉之效。
逝者辭世,家人知其心意,所撰輓聯其中有言“知我其惟在畫”。願越來越多的人看到楊剛先生的作品,瞭解楊剛創作的整體情況,意識到他藝術探索的重要意義。
楊剛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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