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與虛構之間 來去自如的張愛玲

非常認真地讀張愛玲,是在2017年。在一個月內,讀完了《傾城之戀》、《白玫瑰與紅玫瑰》《金鎖記》《小團圓》。


對《金鎖記》記憶猶深,正因為如此,才來讀這本《怨女》。


從前也是讀過一些張愛玲,除了認為辭藻精緻、比喻神奇之外,跟風著也是隻會說一些她寫作的冷和犀利,其它的,也就不知道說些什麼。


去年去中大上了一門人類學的非學術寫作課,讓我對寫作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主講老師張文義在課中常強調,好的寫作,都有一個要義:Don’t tell ,but show. 起初,對這句話並不能很好地理解,下意識地認為寫作不就是把一切說給別人聽嗎。


結合課上學到的內容,重讀張愛玲時,驚覺自己的膚淺,也才體會這其中的奧秘。


書中《同學少年都不賤》就明顯有這樣的意味存在,這篇短小說講曾經一起讀書的同學,在幾十年的經歷中,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富有窮,也有互相擠兌、嫌棄、攀比。一切都不直說,而是用對話和態度來展現人物心情。



在現實與虛構之間   來去自如的張愛玲



書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你跟汴話多不多?”她沒問他們感情好不好。“哪有工夫說話。他就喜歡看偵探小說,邊刷牙都在看。”不屑的口氣。趙珏笑了。…… “在高麗結過婚。”頓了頓又笑道,“我覺得感情不應當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結果。”恩娟笑道:你倒是很有研究。”說著,她姨媽進來了,雙方如釋重負。

在這段話中,便能讀出無數沒有說破的情緒,以及兩位同學表面上親密,心底裡卻又是另一番場景的真實關係。



在課中印象深刻的第二點:有些寫作,不是傳遞知識,而是讓讀者自己來感受領悟知識;不是一一交代所有的事,而是讓人物回到具體的場景中。讓讀者去感受它,經歷它。它像電擊一樣強烈。


在現實與虛構之間   來去自如的張愛玲


電影版《色戒》劇照


來看《色戒》中的這一段,易先生陪王佳芝買鑽戒。


他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太晚了。店主把單據遞給她,他往身上一揣。“快走,”她低聲說。

“這個人是愛我的;快走。”讀到這兩句話,是不是有了電擊的感覺?


印象深刻的第三點,關於描寫:抓住事物的特徵,細緻真實,如在眼前。以及注重信息性和趣味性,人與物所存在的社會生活。


看《色戒》中對王佳芝的描寫:稍嫌尖窄的額,髮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妝,只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鬆往上掃,後發齊肩,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隻別針,與碎鑽鑲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家喻戶曉的張愛玲會寫比喻句,在這個集子裡收錄的小說中,每一篇都有用到。我一下子記住的兩句是它們:


《色戒》中:她又看了看錶。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相見歡》中:他生就一副東亞病夫相,瘦長身材,凹胸脯,一張灰白的大圓臉,像只磨得黯淡的舊銀元。


以上,算是在年長後,在他人的提示之下,才讀出了張愛玲在寫作上的高妙之處。二十出頭的年紀去讀,對於寫作和生活,都沒有什麼經驗和見地,自然也是懂不了。三十歲再重讀,如果只讀出了點她寫作技法上的好,那也是說不過去的。


非常欣喜,這次重讀真的有新的啟發。想到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中說這一段話:經典作品是我們正在“重讀”而不是正在讀的書。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的和新穎。


在現實與虛構之間   來去自如的張愛玲


話劇版《金鎖記》劇照



重讀之中,還讀到了作為一個女性寫女性的真實和深刻,帶著批判和警醒。


她把《金鎖記》改為《怨女》,大體上讀來,也都是相似的,人物上有些許的改動,看能看出來是下了很多工夫的。我不敢妄下定義說哪一個版本的更好(大概也是閱讀的功力還不夠)。只能說,在她筆下女子,大多都悲苦。像《怨女》中的銀娣,一生都未得到過愛和滿足,帶著空洞的人和心,進入一個小社會里,一點點地把自己變得惡毒起來。


讀此合集時,也有另一個新的發現,對於張愛玲所寫的小說,大部分的故事,我們似乎都十分熟悉,金句背起來,也是頭頭是道。然而想講清楚其中的女性命運似乎很難(至少我是這樣的)。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寫法上都那麼相似,但每一個小的線頭,她都能織出一件華麗的袍子。


以上嘰嘰喳喳說了這麼多,捫心自問,在書中所體到的感受、由她的文字意象所得到的啟發,我也是無法寫得清楚的。這便又回到寫作的一個難題上,能我手寫我心的,是有多麼為難。


我覺得張愛玲是做到了。

我唯有一讀再讀,一寫再寫,希望能達到她的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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