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中國人的宗教

张爱玲:中国人的宗教

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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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智識階級這許多年來一直是無神論者。佛教對於中國哲學的影響又是一個問題,可是佛教在普遍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跡。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裡瀰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麼,就因為喜歡——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於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

世界各國的人都有類似的感覺,中國人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這“虛空的空虛,一切都是虛空”的感覺總像個新發現,並且就停留在這階段。

一個一箇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於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他們就到這裡為止,不往前想了。滅亡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他們並不因此就灰心,絕望,放浪,貪婪、荒淫——對於歐洲人,那似乎是合邏輯的反應。像文藝復興時代的歐洲人,一旦不相信死後的永生了,便大大地作樂而且作惡,鬧得天翻地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並不走到哪裡去;人類一代一代下去,也並不走到哪裡去。那麼,活著有什麼意義呢?不管有意義沒有,反正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並沒多大關係,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所以為了自己的享受,還是守規矩的好。在那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了空白——並非懵騰地騷動著神秘的可能性的白霧,而是一切思想懸崖勒馬的絕對停止,有如中國畫上部嚴厲的空白——不可少的空白,沒有它,圖畫便失去了均衡。

不論在藝術裡還是人生裡,最難得的就是知道什麼時候應當歇手。中國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

當然,下等人在這種缺少興趣的,稀薄的空氣裡是活不下去的。他們的宗教是許多不相連繫的小小迷信組合而成的——星相,狐鬼,吃素。上等人與下等人所共有的觀念似乎只有一個祖先崇拜,而這對於智識階級不過是純粹的感情作用,對亡人盡孝而已,沒有任何宗教上的意義。

但是仔細一研究,我們發現大家有一個共通的宗教背景。讀書人和愚民唯一的不同之點是:讀書人有點相信而不大肯承認;愚民承認而不甚相信。這模糊的心理佈景一大部分是佛教與道教,與道教後期的神怪混合在一起,在中國人的頭腦裡浸了若干年,結果與原來的佛教大不相同了。下層階級的迷信是這廣大的機構中取出的碎片——這機構的全貌很少有人檢閱過,大約因為太熟悉了的緣故。下層階級的迷信既然是有系統的宇宙觀的一部分,就不是迷信。

這宇宙觀能不能算一個宗教呢?中國的農民,你越是苦苦追問,他越不敢作肯定的答覆,至多說:“鬼總是有的吧?看是沒看見過。”至於智識階級呢,他們嘴裡說不信,其實也並沒說謊,可是他們的思想行動偷偷地感染上了宗教背景的色彩,因為信雖不信,這是他們所願意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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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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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世紀羅馬派到中國來的神父吃驚地觀察到天朝道德水準之高,沒有宗教而有如此普及的道德紀律,他們再也想不通。然而初戀樣的金閃閃的憧憬終於褪色;大隊跟進來的洋商接觸到的中國人似乎全都是鬼鬼崇崇、毫無骨氣的騙子。

中國人到底是不是像初見面時看上去那麼好呢?中國人笑嘻嘻說:“這孩子真壞”,是誇獎他的聰明,“忠厚乃無用之別名”。可同時中國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機靈,鋒芒太露是危險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裝傻。一般人往往特別重視他們所缺乏的——聽說《舊約》時代的猶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為他們天性好淫。像中國人是天生地貪小,愛佔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應,反倒獎勵痴呆了。

中國人並非假道學,他們認真相信性善論,一切反社會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這樣武斷的分類,旋之於德育,倒很有效,因為誰都不願意你講他反常。

然而要把自己去適合過高的人性的標準,究竟麻煩,因此中國人時常抱怨“做人難”。“做”字是創造、摹擬、扮演,裡面有吃力的感覺。

努力的結果,中國人到底發展成為較西方人有道德的民族了。中國人是最糟的公民,但是從這一方面去判斷中國人是不公平的——他們始終沒有過多少政治生活的經驗。在家庭裡,在朋友之間,他們永遠是非常的關切,克已。最小的一件事,也須要經過道德上的考慮。很少人活得到有任性的權利的高年。

因為這種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國人的行為,很難辯認什麼是訓練,什麼是本性。夏天施送痧藥水的捐款,沒有人敢吞沒,然而石菩薩的頭,一個個給砍下來拿去賣給外國人,卻不算一回事。對於無智識的群眾,抽象的道德觀念竟比具體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頗為特殊的現象。

孔教為不求甚解的讀書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愚民不由地要向宇宙的秘密裡窺探窺探。本土的,舶來的傳說的碎片被系統化、人情化之後,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國人的幻想最遼闊的邊疆。這宗教雖然不成體統,全虧它給了孔教一點顏色與體質。中國的超自然的世界是荒蕪蒼白的,對照之下,更顯出了人生的豐富與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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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的上帝,聖母,耶穌,中國人很容易懂得他們的血統關係與統治權,而聖母更有一種遼遠的豔異,比本地的神多點吸引力。但是由於她的黃頭髮,究竟有些隔膜,雖然有聖誕卡片試著為她穿上中國古裝,黃頭髮上罩了披風,還是不行。並且在這三位之下還有許多小聖。各有各的難記的名字、歷史背景、特點與事蹟。用一群神來代替另一群,還是用虛無或是單獨的一個神來代替,比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國,雖然組織精嚴,仍然敵不過基督教。

基督教的神與信徒發生個人關係,而且是愛的關係。中國的神向來公事公辦,談不到愛。你前生犯的罪,今生茫然不知的,他也要你負責。天罰的執行有時候是刁惡的騙局。

在古中國,一切肯定的善都是從人的關係裡得來的。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過是足夠的食糧與治安,使親情友誼得以和諧地發揮下去。近代的中國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餘孽,父親是專制魔王,母親是好意的傻子,時髦的妻是玩物,鄉氣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關係經過這許多攻擊,中國人像西方人一樣地變得侷促多疑了。而這對於中國人是格外痛苦的,因為他們除了人的關係之外沒有別的信仰。

所以也難怪現代的中國人描寫善的時候如此感到困難。小說戲劇做到男女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評家怎樣鞭笞責罵,也不得不完。

因為生活本身不夠好的,現在我們要在生活之外另有個生活的目標。去年《新聞報》上就有個前進的基督徒這樣可憐地說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為工具,問他們借一個目標來也好。

但是基督教在中國也有它不可忽視的弱點。基督教感謝上帝在七天之內(或是經過億萬年的進化程序)為我們創造了宇宙。中國人則說是盤古開天闢地,但這沒有多大關係——中國人僅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筵席上就沒有他們的份。因為中國人對於親疏的細緻區別,雖然講究宗譜,卻不大關心到生命最初的泉源。第一愛父母,輪到父母的遠代祖先的創造者,那愛當然是沖淡了又沖淡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達爾文一定是對的,既然他有歐洲學術中心的擁護。假使一旦消息傳來,他的理論被證實是錯的,中國人立即毫無痛苦地放棄了它。他們從來沒認真把猴子當祖宗,況且這一切都發生在時間的黎明之前,世界開始的時候,黃帝統治著與我們一般無二,只有比我們文明些的人民。中國人臆想中的歷史是一段悠長平均的退化,而不是進化;所以他們評論聖賢,也以時代先後為標準,地位越古越高。

對於生命的起源既不感興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象的。歐洲黑暗時代,末日審判的畫面在大眾的幻想中是鮮明親切的,也許因為羅馬帝國的崩潰,神經上受到打擊,都以為世界末們將在紀元一○○○年來到。中國在發展過程中沒有經過這樣斷然的摧折,因此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竹節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

张爱玲:中国人的宗教

穹頂畫《末日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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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中國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該是一種虔誠的信仰。下層階級認為信教比較安全。因為如果以後發現完全是謊話,也無妨,而無神論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獄的危險。這解釋了中國對於外教的傳統的寬容態度。無端觸犯了基督教徒,將來萬一落到基督教的地獄裡,舉目無親,那就要吃虧了。

但是無論怎樣模稜兩可。在宗教裡有時候不能用外交辭令含糊過去,必須回答“是”或“否”。

譬如有人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內在的支持才能夠振作起來,創造另一個前途。可是在中國,這樣的事很少見。雖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再跌下來,就再也不會爬起來。因為這緣故,中國報紙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兩天總要轉載一次愛迪生或是富蘭克林的教訓:“失敗為成功之母。”

中國人認輸的時候,也許自信心還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許是好的,可是不合時宜。天從來不幫著失敗的一邊。中國智識分子的“天”與現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偉大,走著它自己無情的路,與基督教慈愛的上帝無關。

在這裡,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人的天的影響:有罪必罰,因為犯罪是阻礙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獨的一件善卻不一定得到獎賞。雖說“天無絕人之路”,真的淪為乞丐的時候,是很少翻身的機會的。在絕境中的中國人,可有一點什麼來支持他們呢?宗教除了告訴他們這是前世作孽的報應,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給麼?

世界各國向來都以下層階級為最虔誠,因為他們比較熱心相信來生的補報。而中國的下層階級,因為住得擠,有更繁多的人的關係、限制、責任,更親切地體驗到中國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擁擠的,刻刻被偵察的境況。

對於生命的來龍去脈毫不感到興趣的中國人,即使感到興趣也不大敢朝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範圍之外是危險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總是不去招惹它的好。

中國人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裡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這範圍內,中國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確定、無所不在的悲哀。什麼都是空的,像閻惜姣所說:“洗手淨指甲,做鞋泥裡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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