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關係

張愛玲: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關係

文 | 江徐 · 主播 | 應猶

十點讀書籤約作者

海子在詩裡寫道:“雨是一生錯過,雨是悲歡離合。”

每個人都會穿過幾場雨,記憶尤深,也許是滿懷期許的等待,也許是酣暢淋漓的歡愉,也許是肝腸寸斷的別離。

假若由《紅樓夢》中的女子將它們收集、封藏、閒來烹茶慢品,那該是五味雜陳的一生。

张爱玲: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关系

細讀張愛玲的作品,不禁發現,不同時期,不同形態的雨,降落在她筆端,也貫穿了她一生。

確切說,在幾場悲歡離合的雨中,她走過前半生。

张爱玲: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关系

童年的那場雨,牛筋繩索那樣粗而白

張愛玲出生時,煊赫家族的熱鬧已經過去,名門貴族的底蘊殘留在那裡。住洋房,坐汽車,抱毛絨玩具,她好過尋常人家的孩子。

少不經事,也不曾被愛所傷,童年是暖色調的,又帶著小女孩的爛漫。

“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裡面,粉紅絨裡子上曬著的陽光。”

這是張愛玲對童年的美好回憶。

張愛玲生在上海,兩歲時隨同家人搬去天津。爭風吃醋的女傭、會講《三國演義》的男僕、活潑的丫頭、漂亮的弟弟、看蕭伯納作品的父親、高大的鞦韆架、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稚氣的兒歌……

她的幼年由這些元素組構而成。

這樣的家園,給張愛玲一種春日遲遲的感覺,輕靈而歡愉。

张爱玲: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关系

童年時代的張愛玲與張子靜

四歲那年,母親和姑姑結伴出國留學。記憶中沒有存在過,也就不會有失去的難受。

母親離開,她不感到缺陷,反倒是在姨奶奶的熱情敷衍下度過一段甜蜜時光。

八歲那年,她的家又搬回上海。到了上海,身為沒落貴族的大小姐,張愛玲坐馬車,住石庫門,穿繡著藍蝴蝶的洋紗衣裳。這樣的氣氛下,她感到侉氣而快樂。

也有不快樂的時候——父親因為打嗎啡針過度,隨時會死掉。那時候,他呆坐在陽臺上,雨映入他的眼簾,也下在張愛玲的心扉:

簷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裡喃喃說些什麼,我很害怕了。

等一個人,或者急迫想改變眼前現狀的時候,綿綿秋雨使人煎熬,急急夏雨使人心焚。

張愛玲與父親等著的人,是即將歸國的母親黃逸梵。

母親一回來,生活立馬變了樣。她思想新潮,偏於西方,教張愛玲彈鋼琴,重新佈置家庭,呼朋引伴,常有人來人往,父親也痛改前非,準備重新開始。

而且,母親給小小的張愛玲帶回詩與遠方的色彩——英國常下雨,法國常晴天。但是,“英格蘭”三個字使她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法蘭西”反倒是微雨的青色。

若干年後,回想起這個時期,她默然私語:“家裡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巔。”

事物發展到美的頂點,固然令人滿足,但也意味著開始走下坡路。

太陽開始西沉,女人即將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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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逸梵

黃逸梵是一位裹小腳的新女性,她深受新思想的影響,在婚姻與自由、兒女與自我的矛盾中,選擇追求個人理想。

後來,張愛玲在自傳體小說中將母親稱為“環球旅行家”,頗有諷刺意味。 在張愛玲的成長階段,她來來去去,每一次回來,都是對張愛玲人生軌跡的一次改變。

八歲那年,黃逸梵回來了,跟丈夫張志沂大吵一架,為天賦異稟的女兒爭取到上學的權利。帶著童花頭的女兒去報名,她覺得“張煐”不夠響亮,根據女兒的英文名字Eileen改取,一筆一劃填寫下來:張愛玲。

辦完這件事,黃逸梵跟張志沂協議離婚,獲得想要的海闊天空的自由,再次出國。 張愛玲住校,偶爾回去,原先那個如同樂園之家,已成清涼古墓。站在煙榻前向父親要學費,久久得不到回應。

繼母穿剩下的牛肉一樣的棉襖,她穿不完地穿著,難熬而羞愧的日子,過不完地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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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了英國的雨,卻遇上港島的雨

同樣是民國才女,同樣有著悲慘經歷的蕭紅,祖父曾經對她說:“快快長大吧,長大就好了。”

事實上,進入成人世界,會遭遇更多洪水猛獸。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又回來了,這次是為她上大學的事情。為錢與面子,彼此抗爭,互不相讓。父親的限制、繼母的挑撥,讓她慘遭毒打,然後被監禁,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差點病死。

最終讓她逃了出去。那個家,是再也不會回去了,父女關係這捧塑料鮮花,被徹底丟棄。

從此跟母親過。黃逸梵是個美麗而敏感的女子,在張愛玲筆下,她倆的關係非常微妙,沒有母女之間的脈脈溫情,在有條件的愛之上,更多是疏離與隔閡。

母親為她的求學犧牲很多,又一度懷疑自己為這個除了寫作天賦之外、在現實社會如同廢物、待人接物又極其愚笨的女兒做出犧牲,是否值得。

張愛玲很爭氣,考入大學,成為學校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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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考入大學時的證件照

有一次,“環球旅行”的黃逸梵路過,在此逗留了挺長時間。動身那天,張愛玲去送行。

幾十年後,她寫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依然記得那天的大雨,記得眾人簇擁著母親嘰嘰呱呱的說笑,也記得離別後屬於她一個人的落寞:“微笑著站在階前,等著車子開了,水花濺上來。”

人生如旅,遇見有時,錯過有時,上天如若眷顧,自會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對張愛玲而言,她錯過了英國的雨,卻遇上港島的雨。

下了許多天的春雨,滿山兩種紅色的杜鵑花簌簌落個不停,蝦紅與紫桃色,地下都鋪滿了,還是一棵棵的滿樹粉紅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藍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

紅豔豔的杜鵑花,後來成為她筆下人物眼中的風景——葛薇龍拜訪有錢姑媽,透過豪宅陽臺,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鵑花;聶傳慶坐公交車,落落寡合的臉映襯著前座人懷裡的杜鵑花……

那時的雨,下在大帽山麓,下在自由天空,飄蕩著孤獨而亮麗的青春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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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風,公寓外的雨是很可愛的

太平洋戰爭的炮聲炸斷張愛玲的前途。

當時,只差半年就畢業,如果沒有意外,她將以全額獎學金得主的身份保送牛津大學。

命運另有安排,她便只能回到戰爭中的上海。

福兮,禍兮,都在那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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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茂淵在常德公寓

在上海,張愛玲與姑姑張茂淵住在一起——靜安區常德公寓六樓。

在這個符合她理想的逃世之所,憑藉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在上海文壇一炮而紅,之後出版小說集《傳奇》、散文集《流言》,聲名鵲起。

文字中,由她創造出來的男女組成一個紅塵世界,他明爭暗鬥,她長袖善舞。

文字外,她的歲月顯得清寒寂寥。高、冷、市聲喧雜、常斷熱水。到了梅雨時節,門前積水,屋外大雨,屋內水災,她需要和姑姑需要“輪流搶救”。

這種生活,明明諸多不便,她偏偏能夠對此“記趣”。梅雨讓牆壁生出水漬與黴斑,她卻說:“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

有一天,黃昏下雨,出門辦事忘記關上窗戶,她回來一開門,呈現眼前的是:

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

這份意趣,或許不算蘇東坡式的樂觀——蹭蹬不遂中也能隨遇而安,而應該和七月的巧雲、雨夜的霓虹、微風中的藤椅、公交車窗外伸手可摘的樹葉一樣,屬於她對生活藝術擅於領略的那部分,

正如作家木心所說:“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

可愛,好玩,在於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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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在這裡,張愛玲遇到那個讓她低到塵埃裡的人。

除了政客這一身份,胡蘭成也喜歡舞文弄墨,對文字格外敏感。當他在雜誌上讀到張愛玲的《封鎖》時,不禁為之驚豔,也記住了“張愛玲”這個名字。

第一次拜訪,吃了閉門羹。他心有不甘,留下紙條。

第一次相見,在他的書房,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他讚美她的文采像蘇東坡,能夠從天地等量齊觀裡生出智慧。他讀懂她文章裡無所限制、拆解格式的生生不息。

她頷首微笑,表露有些好要隔幾代人才看到,同代人未必是知音的想法。他輕輕撥弄烤爐上的杏仁,己心被言中,心頭有微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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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與胡蘭成

初初相遇,盡是清歡。世人認為張愛玲為胡蘭成低到塵埃,實在不值。可是,沒有誰,能夠像胡蘭成那樣,站在一個很高的層次,讀懂她的豔,讀懂她的神光離合,讀懂她的橫絕四海無所禁忌。

如此懂得,又那般才情橫溢、風流倜儻,怎能不迷戀?

第二次相見,她贈予他個人照,背面寫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美人心意,溢於言表。 起初,她並不憧憬有他參與的未來,只是貪戀有他相伴的當下。

人的思想如果不會改變,也就沒了“人生若如初相識”的遺憾。

相識半年,兩人簽訂終身,她執筆寫下“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他續上一句“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她與他,在常德公寓的高樓上,有過男歡女悅如膠似漆的好時光。他向她娓娓講述自己的胡村歲月,兩人靠在床頭一起看高更畫冊,她能夠事事做出自己獨到的點評。

或者呆呆坐著,傻傻凝視對方,說著痴話,濃情蜜意瀰漫在空氣中,濃到化不開。 胡蘭成從南京回上海,總會在張愛玲那裡逗留。她喜歡站在放門外,悄悄看他呆在房內。

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一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讀之,甚覺文筆華美,心意富足。如果時光能夠停留在這樣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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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雨中撐傘站在船舷邊,涕泣良久

胡蘭成瞭解自己,他是仕途的事和桃花運一樣糊塗。

見了就愛,走了就忘,不同的女人,都能得其博愛。“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份懂得雖然難能,卻無法一勞永逸。兩個人之間生出猜忌、嫌隙,漸漸拉出距離。

時局變動,胡蘭成從官場上的弄潮兒淪為新時代的流亡者。他避往溫州,為掩人耳目,與一位寡婦假戲真做,在鄉間過起“夫妻”生活。

一個人在逃亡生涯總要抓住能夠抓住的東西,張愛玲能夠理解,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即便自身難保,胡蘭成對武漢辦報期間認識的護士小周,仍然念念不忘。

她趕去溫州,一則探望胡蘭成,二則要他在自己與小周之間做出選擇。他不選,說什麼“世間一切最好的東西不能做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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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刊登在《天地》雜誌上的照片

曾經,因為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懂字,孤傲如她,在他面前卑微下去。情至深處,不知不覺生出要求,內心原則浮現。

她不喜歡霧數,如果不清不楚,寧可斬斷情絲。

既然,不能以她想要的那種愛愛下去,那朵從塵埃裡開出的花,也將兀自萎謝了。 回到上海,張愛玲給胡蘭成寫信:

“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濤濤黃浪,佇立涕泣良久。”

冬雨落在河面,也落在她心田。當初的“歲月靜好”,只是說說而已麼?新歡與舊愛,做一個選擇就如此困難麼?

有時候,不做選擇,已是選擇,不給回應,已是回應。

雨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對方的愛隨風遠逝,固然令人痛苦,更讓人難過的,是發現自己不願再愛下去。

一年半之後,張愛玲寄去訣別信,隨信附了三十萬的稿費。張愛玲自稱是拜金主義者,當她慷慨贈予對方金錢,除了仁義,更代表一刀兩斷的訣別。

相愛時,不管不顧。不愛了,義無反顧。 這段婚姻,僅僅維持了二年,卻在江湖久久流傳。 胡蘭成曾說張愛玲,是一道晴天落白雨的人。

至此,這場晴天白雨,從他面前收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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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十年前,《小團圓》首次出版,成為文壇爆炸性新聞。作為張迷,自然買了來品讀。

記得當時是梅雨季節,綿綿春雨,夜以繼日,門外有一棵龍爪槐,倒映在門口的地磚上,陰綠綠的,連心情都被潤溼。

翻開《小團圓》,讀到傾心且應景的句子: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這本書是張愛玲自傳體小說,書中每個人物在現實中都能找到原型。第一次讀,朦朦朧朧,以為陷入熱戀的張愛玲在雨聲中等著胡蘭成。

時隔十年,再次細品這部畢生傑作,恍然發覺,九莉在這潺潺雨聲中,默默等待的其實是燕山。

書外,張愛玲在“溪邊”邊一天天等著的他,是民國著名導演:桑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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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與桑弧

桑弧將張愛玲的《不了情》、《太太萬歲》搬上銀幕,他能夠欣賞她的作品,卻不能很好解讀她的心思。

在《小團圓》中,燕山覺得久莉是高深莫測的。

有一次,她說了半天,他只笑問一句:“你在說些什麼。”對於九莉,覺得從他那裡找回初戀的感覺。

所以,從認識燕山開始,她認真化妝、搽粉,拾掇自己。 兩人計劃過未來。只不過,他是考慮實際的人,終究娶了別人。

不論燕山之於九莉,還是桑弧之於張愛玲,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書裡書外,真真假假。

人生如夢,來來往往。

既然如夢,又何不將人生當做書去閒讀?

那些帶著悲歡離合從風裡而來,又留下愛恨情怨從雨裡離開的人,全是她生命中的過客。

张爱玲: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关系

陸小曼亦是情路曲折的民國女子,她寫過一段話,拿來形容張愛玲同樣適合:

時光如雨,我們都是在雨中行走的人,找到屬於自己的傘,建造小天地,朝前走,一直走到風停雨住,美好晴天。

“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

我想,張愛玲寫這句話時應該還年輕,等到那場有溪邊之感的春雨停止,她的前半生,也已過完。

-作者-

江徐,80後女子,煮字療飢,借筆畫心。已出版書籍《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本文首發十點讀書(ID:duhaoshu),超2900萬人訂閱的國民讀書大號,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應猶,十點讀書籤約主播,愛攝影的主播一枚。微信公眾號:枕邊經典,聚聽。個人微信號:z67021248,新浪微博

:@應猶uull,喜馬拉雅電臺:枕邊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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