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讀」陳丹青:木心使我洗去一點野蠻的根性

「每日一讀」陳丹青:木心使我洗去一點野蠻的根性

一篇訪談

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不乏曾經被長期“埋沒”的作家,包括已為人熟知的周作人、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等,木心是這份名單裡的一員。因為陳丹青這些年的推介,木心其人其作,有如出土文物被“發掘”出來,同時,這也是中國文學的又一次“出口轉內銷”。《文學回憶錄》是根據陳丹青早年在紐約聽木心講課的記錄出版的。這種講課方式頗有孔子時代教學相長的怡然古風,在談古論今指東道西時,電光石火,靈感迸發,有啟發性的見解紛呈,超越了一般學院派的教科書和論著,甚至顛覆了主流文學史。它啟示我們,文學有另一個角度,世界有另一種可能。這是木心給世人的遺贈,文學的福音書。

羊城晚報:經過評委們的多次推選,《文學回憶錄》獲2014花地文學榜“年度文學批評金獎”,您對此有何感想?

陳丹青:《文學回憶錄》先前只是一疊筆記本,每次搬家看見,就想起那些年。我不在乎這些筆錄是否構成史書,當年上課也不為補習知識,很簡單,我們愛聽老頭子說話,就是這樣。

現在這段往事,這份紀念,變成厚厚的“書”,據說不少人讀。若干專家說話了,或贊或疑:這是“文學史”嗎?恕我粗野:我不關心這件事。年輕時記憶力好,我曾認真拜讀朱自清《西方美學史》,王朝聞文藝論著,還有官修的美術史——老天爺!如今一個字都不記得了。可是木心說過寫過的許多話,我確鑿記得。在《文學回憶錄》的每一頁,我都看見木心。

去年及今,《文學回憶錄》得到廣告協會的“年度文化事件獎”,新週刊的“年度最佳圖書獎”,臺灣中國時報的“年度十大好書”獎,現在貴報將之歸為“文學批評”類,也蠻好,我謝謝!

羊城晚報:1982年,您和木心不約而同奔赴紐約,您談到第一次和他見面是在地鐵上。具體情況是怎樣的?後來您在報紙上看到木心的文字,改變了您對當代文學的看法,打電話約見他。我很好奇,這篇文字是什麼?

陳丹青:那年元月我到紐約,木心是八月到的。秋天,我們在地鐵遇見了,周圍擠滿乘客,有位我認識的上海畫家陪著他,彼此介紹。問起出國前單位,他說是工藝美術機關,所以我不知他是畫家,更不知他會寫作。我記得他看人的眼神,銳利,專注,狡黠,還有我熟悉的滄桑:所有“文革”風雨活過來的中年人的滄桑。

當時我們同在曼哈頓一所美術學院混留學生日子——那也是1920年代聞一多留學的學院,名叫“藝術學生聯盟”——八十年代,三五位上海留學生常逃出教室,聚在咖啡館胡扯,有時木心也在。他年齡最大,總會逗人笑,但我倆沒有深交。

1983年春,當地華僑日報文學副刊出現木心短篇散文《街頭三女人》,一讀之下,我很驚訝。那時我與王安憶和阿城通信,得到他們持續寄來的小說,寫得很好,但是,不消說,是我們這代人的話語和故事。可是木心兩篇小文讓我讀到一種老練的、久違的文體——如今我才明白,那就是民國作家的文風,是我少年時閱讀魯迅等等留下的文字印記——我立刻找人要到他的電話,撥過去,說,木心你寫得真好啊。

他很平靜,說,找時間見面談。有天下午他來了,進門後點了煙,昏天黑地地聊。我做了夜飯留他,談到凌晨兩點。紐約地鐵通宵運行,我送他回到他在傑美卡地區的寓所,上樓繼續聊,他熱了兩杯牛奶,各自喝了,分手時已清晨四五點鐘。

從此我們隔三岔五見,他帶了剛寫好的手稿給我看。再後來,我就一撥撥帶了畫畫的哥們兒找他玩。

羊城晚報:您說:“我不是好學生,但我是好的速記者。這些筆記忠實記錄了木心的講述和語氣,包括他無數次離題的笑談。”記錄的同時,你們之間的互動多嗎?他會不會向你們提問?你們會有爭論嗎?

陳丹青:眾人很安靜,就是聽。互動?狼崽子拿什麼和他互動啊。他也不太提問,我們讀過幾本書,有什麼好問?爭論更沒有。木心出語毒辣精闢,但說話很溫和,不激昂、不獨斷,哪來爭論的氣氛。他愛說笑,稍許歇息時,就點了煙逗我們。

羊城晚報:《文學回憶錄》中有一張照片,大家席地而坐,面前是剛吃過的飯菜、酒杯,當時上課都是隨性而至的?聊家常一樣聊文學?

陳丹青:那幅照片攝於1988年(我記憶有誤,書中寫成1987年),是在倡議開課的李全武家二樓,但不是上課,就是聚會。正式上課始於1989年元月,兩週一次,很認真,不是“隨性而至”。可惜沒有一幅照片留下。但最後一課我偷偷放了錄像機錄,現在請人轉成數碼碟片,會在木心故居紀念館播放。

31年前哪想到會有今天 

羊城晚報:《文學回憶錄》出版時,您寫道:“現在,惟願先生原諒我擅自公開了聽課筆記,做成這本大書”。書出版後,各種聲音都有,現在看到這套書,相比出版時,您的心情有怎樣的變化?

陳丹青:筆跡潦草的本子陪了我二十年,一旦印成宋體字,某段某句換了頁碼,它顯得陌生了。《文學回憶錄》面世後,隴菲先生輯錄了逾百萬字網絡留言,那就是“各種聲音”吧,新近上市的《溫故:木心逝世兩週年紀念專號》選擇了一部分。我很高興讀到,三十一年前和木心在我寓所廚房昏聊,哪想到會有今天。

羊城晚報:李靜2006年有一句話,今天說來令人感慨,迄今為止木心在內地還只是出版現象,而非文學現象。內地文壇尚未做好準備接納這位八十幾歲的新作家。您認為今天這個現象有沒有得到改變?

陳丹青:讀者和“文壇”應是兩個概念。我不知道,也沒資格知道“文壇”中人的準備狀況。零星訊息是有的:新疆散文家周濤先生,樂評家楊燕迪先生,人藝林兆華先生,據說都佩服;南京市前文化局長施正東先生買了160套送人讀,上海銀聯集團以公司名義買400套分送。有位我不願透露姓名的著名作家就《文學回憶錄》來短信和我談論感想,好幾位著名的70後當代藝術家居然也熱讀此書,前衛畫家尹朝陽特意寫了讀後記。

以上人物不屬於“文壇”吧,最大量的讀者是年輕人。比起2006年,今天的讀者自然多了些,仍屬小眾,但很好,已在我期待之外。

羊城晚報:在海外木心較早地被“重新發現”:部分散文與小說被翻譯成英文,成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範本讀物,並作為唯一的中國作家,與福克納、海明威的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木心在國外大概是什麼時候被“重新發現”的?

陳丹青:木心先生有位格外器重的老朋友童明(劉軍)先生,西安人,在加州某大學教文學。他早就翻譯了木心短篇小說集,題曰《空房》,五年前在美國出版,很快被列為四星譯本。此前他就在學校介紹木心文學,引來好幾位美國教授參與評議,在“文學無國界”網站,木心擁有一批美國讀者,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期待誠實的爭、高明的議 

羊城晚報:在一次演講中,您說“既矛盾又真實的是,木心先生可能是我們時代惟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同時,在五四一代以及四十年代作者群中,我們無法找到與木心先生相近似的書寫者。此所以我稱木心先生是一個大異數,是一位五四文化的‘遺腹子’。”也正是這段話,讓不少學院派批評家認為,您在過分地吹捧木心的文學成就,同時也引起了不少爭議。對這些爭議,您怎麼看?會不會有點鬱悶?

陳丹青:如果我是“文壇”中人,“壇”外哪個傢伙這麼放話,也會側目鄙視。但我聽到的大抵是傳言,這類事,只會私下議論。

我談木心,始終很剋制,現在仍然剋制,但那幾句話像是觸了刑律,一路盯到現在。您讀過木心嗎?您覺得涉嫌“吹捧”嗎?1949年後,1979年後,請告訴我:哪位作家和“學院批評家”不在斷層中?哪位下筆作文,遣詞造句,接通五四那代,並和古典漢語相周旋?1983年初讀木心,其實我誤會了,以為嗅到民國味,現在想想,錯了。《明天不散步了》、《九月初九》、《詩經演》,哪位民國作家寫過?

現在,《文學回憶錄》或可印證我的“吹捧”——我那些話說早了,《文學回憶錄》卻又面世太遲——想想吧,當我們全體還是屁孩,還沒出生前,他就葆有龐大的閱讀記憶。自四十年代迄今,哪位作家這麼開講文學史?哪位作家畢生以這樣一種文學視野映照自己的寫作?別忘記,木心不是職業論家、史家。他甚至沒正經上過高中和大學,畢生沒有半個文學老師。他唯一的學歷是上海美專,還沒畢業就因鬧學潮而逃掉了。

我期待“爭議”——誠實的爭,高明的議——但目下暫時沒有。2006年三聯週刊朱偉老師在博客上刻意貶損,我當即起身回罵。後來才知道,八十年代他曾是推出不少牛逼作家的編輯:這是倨傲的理由嗎?罵我無妨,對木心不敬,我就脾氣上來。一個79歲的老人剛在母國出書,他出來擺臉,是丟自己的臉啊。

貴報去年請張檸教授評議木心,題目是《木心:被高估的大師》,姑且也算精心策劃的一次“虛擬爭議”吧。

以上便是我能獲得的訊息,書面的學術評價,可見孫鬱、李靜二位六年前編的《讀木心》。再就是本月意外得到桐鄉一群書友自行刊印的《梧桐影》木心紀念專號,近三十篇文章談木心,有幾篇相當好。

羊城晚報:我讀木心作品八種和《文學回憶錄》,感覺木心的口語和書面語風格相當一致,我很好奇,他平時的說話風格是怎樣的?既古雅,又俏皮?

陳丹青:木心說話清晰、扼要、深沉、脫略。那是老上海才有的腔調,如今失傳了。但木心書寫時洗淨口語感,凡印製出版的文字,他有潔癖。古人曰:“敬惜字紙”,木心是個過度虔誠的敬惜者。

羊城晚報:我在一篇報道中看到,木心眼中最優秀的作家應該是文體家,他說“魯迅就是個文體家”。他很喜歡魯迅?他還有哪些喜歡的人?

陳丹青:《文學回憶錄》提及的中外作家,木心都喜歡。他的課目中沒有五四新文學,但私下與我說起,頂佩服周氏兄弟,也欣賞張愛玲,還有臺灣的高陽。1979年後的新作家,我給他看過王安憶和阿城,他說“有才能,很會寫啊”。並列舉段落和文句,請我轉告他們。他讀過《棋王》後說:“你去對他講:一個文學天才誕生了。”他讀到顧城的詩,也說有天分。

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了 

羊城晚報:木心在世時,更多的人對他是徘徊在“見與不敢見”的矛盾中。陳子善多次到烏鎮想拜訪木心,但又怕打擾他。木心的性格是怎樣的?他不喜與人打交道?但又非常重視讀者?

陳丹青:木心看不出身份、標誌、年齡。你在文藝界老輩、晚輩、圈內、圈外,找不見這樣的人。他日常談話就是個上海老頭,大半輩子隱在弄堂小單位,和市民職工打交道,隨口市井語言。在紐約和知識分子結交,他就是紳士,老成,風趣,優雅。紐約的夏志清、王浩(數學哲學家)請他吃飯,驚訝地看著他。他和貝律銘相談,就是兩個老派的,久在異國的江南老俠客,斯斯文文。他去哈佛辦展,教授學生也為他的風度談吐傾倒。這時你完全看不出他經歷過“文革”侮辱。他和不同的人見面,作風語言都不同。晚生敬畏,因只讀到他的書,在書中,他隱去自己。

羊城晚報:作為您的老師和朋友,木心是如何影響您的?應該怎麼形容你們的關係更合適?

陳丹青:跟木心廝混太久,很難清理他對我的“影響”。他使我漸漸洗去一點野蠻的根性,使我明白作文說話的分寸,而且,怎樣把握分寸。雖然我至今還是個知青年代的粗坯,但假如不認識他,不堪設想。

我也說不清和他什麼關係,“亦師亦友”是被說濫的詞,我一路有許多好老師,好朋友,木心只有一個。晚年伺候他的貴州鄉下孩子小代,深深想念他,有一次說到木心好玩的段子,決然說:丹青老師,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了。

羊城晚報:木心故居紀念館和木心美術館現在的進展如何?

陳丹青:木心美術館工程大,活兒細,明年春應可開放。木心故居紀念館可能五月開放,家族館、繪畫館、文學館,展示許多文稿、畫作、遺物,譬如留著墨汁的碗,乾枯的顏料管,先生用過的毛筆刷子,等等。

羊城晚報:您現在還讀文學作品嗎?如果讀,都讀些什麼?如果不讀,為什麼?

陳丹青:很少時間看書。你們的訪談稿來了,就得坐下來寫。較為整片時間,優先留給畫畫。小說是少年人的庇護所,到我這歲數,喜歡讀真事情。我不像木心那麼酷愛文學,弄了半天,還是個粗人。

羊城晚報:現在人們談到80後、90後,總習慣性地貼上大標籤,為什麼這個社會總習慣用這樣的形式來做簡單的區分?

陳丹青:所有青年都很敏感,善感,心思細。傑出的藝術家、學問家、政治家、商人、軍人、盜賊、騙子……很年輕就咄咄逼人了。如今社會太小看年輕人,知道嗎,“人們”給你們“貼標籤”,那是瞧著後生躥上來,“人們”就該靠邊了。不過,請放心,等諸位長大,八九成會像你們現在憎惡的人一樣,又平庸,又討厭,又去回身為難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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