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為什麼我不是讀書人?


陳丹青:為什麼我不是讀書人?


陳丹青:為什麼我不是讀書人?

陳丹青與木心


一個人不可以隨便講自己是讀書人。


我和書發生關係,是因為這些年寫了幾篇文章,湊成書,人家就說:你是寫書的,抵賴不掉。有人忽然把我說成是優秀的散文家,這真是要命——我不過當了寫作的客串,但要我對人家說“我是讀書人”,這句話說不出口。


我碰到王安憶,發現她和我同屆,我們立刻有個默契:我們都沒讀過書。但是,我畫起畫來,她寫起小說來,莫名其妙都混到一點名氣,很奇怪的一件事。道理很簡單,就是,“wenge”結束,非常荒涼。斷代,沒有人,我們就混出來了。


大家知道上海、北京從前都有舊書店,作家阿城非常熟悉北京的琉璃廠,他說他的讀書經驗就是在上世紀50年代,下課跑到琉璃廠看雜書,就站在那兒看。上海有一條福州路,民國時期遺留的舊書店一家連一家,很多宋版書、明版書、清版書。我小時候經過這些舊書店,還能看到,雖然解放後公私合營,但世世代代舊書店的味道都還在。“wenge”開始,一夜間搗毀、關閉,沒有了,現在琉璃廠還在,福州路還在,但再也恢復不了幾十年、上百年開下來的那種舊書店格局。


我前年到東京,問人家哪裡是舊書店街?說是在神保町。我坐著地鐵去,一出來看到那條街,立刻想起小時候的上海福州路。神保町家家書店都很舊,小得要命,老闆坐在書堆中,整個空間大概就像這張桌子那麼大,在那兒吃便當,弄個小電風扇,一個小燈泡掛著。他不是窮,不是破爛,他是擺譜,他真的有譜可以擺:我這是多少世代的舊書店!


這就是咱們一天到晚說的人文積澱。

陳丹青:為什麼我不是讀書人?

我們這兒呢?全毀了,好好的傳統,沒了。


我說自己不是讀書人,也有點說反話的意思——前面一句是老實話,後面一句是反話——讀書是很安靜的事情,房間裡有人,一點聲音沒有,肯定在讀書,現在變成看電腦。看電視有聲音,吵得要命——論教養,你如果真是讀書人,你不會講出來,不會告訴別人。


你讀書也好,弄藝術也好,不要弄成一個身份——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你會畫畫,你會做兩行詩,或者你會彈鋼琴,不要和人家說。這是我到國外才學會的。國外很牛的人站在你面前,害羞得要命,明明弄了四五十年這個專業,他拼命躲,不講,我才知道:原來教養是這個樣子。

陳丹青:為什麼我不是讀書人?

但我們這邊不是。我出國前,從沒當面聽到哪個人說:我是讀書人,我是知識分子。很少有人說這句話。


1992年回國後慢慢交些新朋友,我發現真有人會說:我是做學問的,我是讀書人,我們讀書人怎樣怎樣,我是藝術家,我是雕刻家,我是詩人,我是作曲家……我聽了,好害臊:這怎麼好意思說出來呢?而且名片上還印著“某某畫院二級畫師”,然後打電話來:丹青啊,我通過一級畫師了,咱們吃飯、喝酒。這等於名片上告訴你說:我是處長,我是局長,我是廳長。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怎麼會變成一種風氣:一個人的身份那麼重要。


總之,我說我不是讀書人,第一是老實話;第二是在說反話;第三是在說氣話;第四是有點沮喪。


但我要告訴大家,我說自己不是讀書人,是要給知識和書保留最後一點誠意和敬意。


陳丹青:為什麼我不是讀書人?


我雖然讀書實在是少,但書本告訴我:你知道的非常少,還有很多事情、很多道理,你不知道。每次媒體讓我談讀書,我都會拒絕,尤其是叫我推薦書目,我不好意思說我今年讀了哪本書,然後登到報紙上去,讓別人去讀——你怎麼知道別人沒讀過?如果有很誠懇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我可能會想一想,我會問他“你讀過沒有”,他說沒讀過,我會說“你去試試看”,但媒體每年這樣的邀請我都會婉言謝絕,我做不了。


為什麼呢?因為所有書教給我的就是一件事情——你不要自以為是,你要自以為非。


最後我想對大家說:每一本書都會變成你自己的房間,它讓你躲進去,給你庇護,讓你安靜。


我們在插隊的時候,橋底下睡過覺,田野裡睡過覺,兩三個男孩擠在這麼窄的床上,也睡著了,那時真渴望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但是我的青少年時代非常快樂,現在想想,就是因為有書,有了書,你就好比有了自己的房間,每一本書就是自己的房間啊。


陳丹青:為什麼我不是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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